1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似乎更多了一些，清水塘水库里的水一而再再而三的没过标准水位，跃跃欲试的想要从平静的地表倾泻而出。
但是今年的稻子却长得出奇的好，到了夏日里，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风吹草低，芳香的空气中四处都翻滚着绿色的波浪。
九岁的唐新望一路低着头想着自己的作业，伸着手将沿路走来的稻苗叶子摘了不少。
“嘿，唐新望，你的疯子娘又在村口等你啦。”身后与他一样背着书包的刘小智带着同村的几个孩子从后面追上了唐新望，在他的背上重重一拍。
唐新望被吓了一跳，正想着要反驳回去，但是想起了大伯说的不要跟人打架的话，只得白了刘小智一眼，没有搭理他。
“哎，竟然还敢瞪我，有个疯子娘了不起啊！”刘小智得寸进尺，与几个孩子绕到了唐新望的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跟你们动手。”平日里这刘小智就是村里的小霸王，经常看成绩优秀的唐新望不顺眼，三天两头的就要找唐新望的麻烦。
“还想跟我动手呢？你有那个胆子吗？没爹的。”刘小智得意洋洋的瞧着唐新望。
“你说谁没爹！”唐新望也怒了，他最见不得别人这么说他。
“小智快跑，那疯子来啦！”身后的一个小孩对着刘小智说道。
刘小智回头，果然看见了一个女人正在快速的往他们这边赶，立马一把将唐新望狠狠的推进稻田里，嬉笑着跑开了。
“新…新……”女人身上的衣裳全是泥土，头上也沾满了树叶子，可是却丝毫不影响她那姣好的容貌，她一边惊叫着一边拉近了与唐新望的距离。
唐新望倒在涨满了水的稻田里，衣服裤子全部都沾上了湿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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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望……”女人伸出手去想将他扶起来，但是却被唐新望重重的打了一下。
“谁要你过来了！”唐新望朝着女人大吼，“都是你,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是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是我的娘！”
女人显然不知道唐新望的话是什么意思，仍旧倔强着要将唐新望扶起来，可是唐新望却厌恶的瞪着她，在起身之后，将女人一把推进了田埂下面的稻田里。
女人重重的一跌，稻田里的稻苗都被压倒不少。
“新望……”见唐新望就要离开，女人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慌张，她急急的叫着唐新望的名字，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野果子，“新望，给……好吃……”
唐新望看着满是泥泞的女人，咬了咬牙，扭过了头，撒着腿就跑远了。
女人有些落寞的看着唐新望的背影，将自己伸出去的手慢慢的收了回来，她看着已经沾满了泥巴的野果，微微一笑，在自己的身上仔细的擦干净，然后再次妥帖的收进了口袋里。
2
唐新望低着头走进家门，他本想着偷偷的去房间换下弄脏的衣裳，只是刚一进门，就与唐正光撞了个满怀。
“你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唐正光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唐新望的眼神中有些隐忍的委屈，他一言不发，埋头冲进了院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唐正光是唐新望的大伯，而唐新望的亲爹唐正奇，早已在唐新望的记忆中变得模糊。
清水塘的人世代务农，一大片广袤的稻田就是他们的生活根本，但是这片平静的土地下面，地底深处却有着一个远近闻名的吃人的暗涌。
唐正奇，就是落入暗涌而亡的。
当年的那件事在清水塘闹得沸沸扬扬，村民们早就知道唐家的二媳妇刘海棠在生了孩子之后就变得痴傻，但是终究是没有做什么过分出格的事，哪想到，在六年前，刘海棠突然就一个人跑到了暗涌口，匆忙赶来的唐正奇与刘海棠起了冲突，刘海棠一把就将唐正奇撞进了暗涌，瞬间就消失在了黑不见底的涌口。
谁也不知道尸体被下面湍急的水流冲到了哪里，但是进了暗涌的人，谁都没有活着出来过。
唐正奇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大好青年，他的离去，让村里的人同仇敌忾将刘海棠绑了要把她一并扔进暗涌口，但是唐正光抱着的唐新望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跪在了众人面前，要他们放刘海棠一条生路。
稚子无辜。
年仅三岁的唐新望哭得撕心裂肺朝着刘海棠伸出手要抱，让所有当了娘的女人都忍不住的落泪。
所以，在唐正光的争取下，刘海棠被赶出了村子，住在了村外那给守田人准备的小屋里。
自那以后，刘海棠就彻彻底底的疯了，她的世界里，除了唐新望再也没有其他。
她住的屋子本就是废弃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在村里的垃圾焚烧堆里捡到的，要是不是唐正光一直在接济她，她就是饿死在路上也不会有人会多看一眼。
唐新望第一次觉得上天的不公平，就是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他这个疯子娘，而是他老实忠厚的爹。
到了饭点，唐正光坐在主位，看着与他同住一起的三个孩子。
十三岁的唐新诚是他死去的老婆从别人家带过来的儿子，十二岁的唐新爱虽是他的血脉，但终究是个女儿。
老唐家，真正能传宗接代的，就也只有唐新望了。
唐正光将一大块五花肉夹到唐新望的饭碗里，“新望，多吃点，吃完给你娘送饭去。”
唐正光的话一出，唐新诚和唐新爱都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唐新望。
“我不去！”唐新望赌气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谁爱去谁去，她不是我娘！”
唐正光见唐新望这个抗拒的样子，想着定是下午又因为刘海棠的事受了委屈，也没有强求，“新诚，等会你去给你二婶送饭去。”
“凭什么要我去，又不是我的娘。”唐新诚也是一个白眼。
“你要不去，大家都别想吃饭了！”唐正光也怒了，重重的拍着桌子。
几个孩子都吓了一大跳，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话，唐新望抬眼，看见了对面的唐新诚恶毒的眼光。
3
唐新望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作业，作文本上涂涂改改，旁边已经搓了一大堆的橡皮屑，但他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我的母亲。这是今天的作文题目。
当老师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班上就已经有了一阵哄笑声，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约而同的看着他，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
窗外已经下起了大雨，唐新望吸了吸鼻子，刘海棠住的那间屋子常年漏水，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多久。
他拿起自己的笔，终于，在纸上，认真公整的留下了自己的笔迹。
“我的母亲，长得很漂亮……”
刘海棠确实长得很好看，说她是清水塘的女人中最出众的一个也不为过，当年唐正奇从外地打工将刘海棠带回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眼睛都看直了。
“唐新望！”夜色朦胧，自己的窗口却有了声响，唐新望打开窗子，看见了站在窗脚穿着雨衣的唐新诚。
“你猜刚刚我去给你那疯子娘送饭看见了什么？”唐新诚一脸的奸诈的笑，让唐新望的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关我屁事。”唐新望说着就要关上窗户。
唐新诚一把掰住窗扇，阻止了唐新望，“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告诉你可别后悔。”
唐新望犹豫了一下，眼睛微微转动。
“哈哈，唐新望，你又多了一个爹哩，下次刘小智再要欺负你，你就去告状，保准他会挨一顿胖揍。”唐新诚笑着，格外的刺眼。
“你别烦我！”唐新望拿起笔在唐新诚的手背上狠狠的一戳，唐新诚吃痛，松开了手，唐新望迅速的关上了窗户。
“臭小子，你竟然敢戳我，你牛气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现在去看。”唐新诚仍旧在外面大叫着，唐新望一骨碌爬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耳朵。
唐新诚在门口骂了很久，直到后来惊动了唐正光，唐正光拿着竹条就在唐新诚的身上一顿抽，将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
唐新望听着外面唐新诚挨打时的哭喊声，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他咬着牙哭了许久，随后迅速的下了床，将自己刚才写了字的作文本撕成了碎片。
这场雨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深夜也没有停下来。
“娘！”蜷缩着睡在床上的唐新望被一个震耳欲聋的惊雷吓醒。
清醒过来之后的唐新望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被闪电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许久，唐新望迅速的下床，胡乱的给自己穿了件雨衣，拿了个手电筒就跑出了院子。
一路泥泞，暴雨让田里的水都涨了出来，瘦弱的唐新望手里的电筒发出的光亮在这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的暗淡，他跌跌撞撞的摔了好几个踉跄，但是却还是朝着那座单独的小屋跑过去。
他好不容易来到门前，刚想伸手敲门，却隐约的听到里面有些异样的声音。
唐新望贴着门板，想认真的听清楚，却奈何雨声实在太大，总是听得不太真切。
唐新望想起了下午唐新诚与他说的那些话，默默的关掉了手电筒，在地上随手捡了块石头，顺着墙角往屋子的窗户走去，他瑟缩着，透过破败的窗口，看到了屋子里面的情景。
突如其来的闪电将并不宽敞的屋子照得通明，随着那个男人的一个转身，唐新望看清了男人的脸。
那是……大伯？
惊雷再次响彻在村庄的上空，唐新望手里的石头应声而落。
4
唐新望最终没有完成那篇作文，被老师罚了两节课的站。
只是这些，唐新望早已经不在意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天晚上他在刘海棠的屋子里看到的那一幕，早上上学大伯与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大伯，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大伯了。
他与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都在欺负他娘。
唐新望跟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田埂上，然后又与往常一样，被刘小智给堵住了。
刘小智不由分说的在唐新望背上重重的擂了一拳，将他推倒在泥巴上。
“唐新望，你这个没爹的！”
唐新望的疯娘是刘小智爹的情人这件事，被唐新诚传遍了整个学校，现在所有的人不止嘲笑唐新望，还在笑着刘小智。
“我娘说得对，你那疯子娘就是个狐狸精！”刘小智愤怒的等着唐新望。
“不许说我娘！”唐新望积压了许久的怒气也涌了上来，他没有再向往常一样让着刘小智，而是扑了过去，跟刘小智扭打到了一起。
可身材瘦弱的唐新望那里是刘小智的对手，再加上刘小智的身边好还有几个同伴，很快，唐新望就已经被人压制住，刘小智在他脸上重重的打了几拳，鼻血流了唐新望满脸。
唐新望无力的倒在了地上，任凭自己的衣服被泥水浸湿，贴着脸颊的那一处，早已经被他的鼻血给覆盖。
“新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刘海棠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不远处，朝着刘小智他们快速的跑了过来。
几个孩子慌乱的逃跑，刘小智还不忘朝着唐新望吐了一口口水。
刘海棠看着躺在地上的唐新望，本来还算柔和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都说疯子力气大，这话是一点没错的。
刘海棠很快就追上了刘小智，一把就将他举了起来，嘴里咿咿呀呀的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其他的两个孩子都吓坏了，刘小智更是惊叫着哭喊了起来，双手双脚用力的踢腾着。
刘海棠对刘小智的声音罔若无闻，直接就将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刘小智的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瞬间就没了声音。
5
刘海棠打伤了刘家儿子的事瞬间就在清水塘炸开了锅。
刘小智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后脑勺缝了十几针，把刘小智的娘李素芬给心疼坏了，李素芬的性子是清水塘里出了名的泼辣，从来没有人在她的手里讨到了便宜。
这几年，刘海棠疯了，还单独住到了村口的小房子里，整个村里的男人都在惦记着那长得好看的刘海棠，这让清水塘的女人们早就积了怨气，所以，在李素芬的游说之下，所有的女人们都扎成了一堆，去了村长的门口守着，说是要将刘海棠给赶出村子。
村长也已经上了年纪，见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好触犯众怒，只好由着众人去了。
唐新望躺在床上，从刘小智打他那几拳开始，他就开始有些头晕，所以早早就昏了过去，根本没有看见刘海棠伤了刘小智。
他听见外面的房间正在吵闹着，只得摸着墙下了床。
他躲在门后看着站在院门口与众人争辩的大伯，眼睛有了一些恐惧。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大伯把他娘交出来，大伯的声音淹没在那群女人尖锐且嘈杂的嗓门里，唐新望一个字都听不清。
“大家快看呐，那疯女人在田埂上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堵在院门口的村民们纷纷回头，果然看见了站在田埂上的刘海棠。
她的手里还提着一条死鱼，身上的粗布衣彻底的湿透了，估计是刚从水库下面的水渠里出来。
“把疯子赶出清水塘！”李素芬喊了一句，所有的人都朝着刘海棠跑了过去。
“娘！”唐新望见状也立马跟了上去。
刘海棠一脸无辜的看着朝着她而来的村民，还以为大家是冲着她手里的鱼而来的，紧紧的将鱼藏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李素芬见到刘海棠那张白净的脸，立马就冲了过去，伸手就在她的脸上狠狠的掐了一下。
刘海棠吃了痛，却仍旧死死的护着口袋里的鱼，所有的女人都围了上来，使劲在刘海棠的身上掐着，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肉就此揪了下来。
刘海棠哭叫起来，声音凄厉得让所有的男人头皮发了麻。
“娘，快跑！”唐新望从人群后面冲了过来，对着刘海棠大声的喊了一句。
刘海棠听到了唐新望的声音，终于不再护着手里的鱼，立马就大步的跑了起来。
可是那群女人仍旧不依不饶的跟了上去，在刘海棠的身后追逐着。
“大伯，求求你，救救我娘吧。”唐新望见到这个场面，跑到唐正光的身边，拉住他的衣袖乞求着。
“正光，这次你可别再保她了，当年她杀的是你的弟弟，你们的家事我们不管，但是现在，那疯子伤的是刘家的儿子，她是个疯子，你再帮着她可就说不过去了啊。”一旁的一位村民开口提醒唐正光。
“是呀，你还别说，这女人打起架来还真有味呀。”另一位村民笑着开口。
这话一出，所有站在稻田边看戏的男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互相发着旱烟，以一种看戏的姿态看着那场追逐战。
唐新望抬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男人们，本应该不谙世事的眼眸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悲伤。
他没有再求着唐正光，而是毅然的转过了身，朝着刘海棠的方向快速的跑了过去。
“新望！你快回来！”大伯的声音越来越远。
6
因为众人的追捕，本就神志不清的刘海棠慌不择路，她从田埂一路跑到了水库的大坝上，最后，被几个正放牛归来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这下没路了吧，死疯子，我看你往哪跑。”李素芬笑着，原本就黑黄的脸变得更加的扭曲，说着，李素芬就要上前去，但却被身边的一位村妇吴秀芝扯住了衣角。
“小智娘，你还敢去，她旁边可就是死人坑，你忘了当年她把她汉子推进去的事啦！”
李素芬听吴秀芝这么一说，也就停下了脚步，眼里有了一些恐惧。
“娘！”唐新望终于跟了上来，看着站在坝上一脸惊恐的刘海棠，就要冲上前去。
“小崽子，你不要命啦!”吴秀芝一把将唐新望紧紧的抱住，“当年你爹就是被你这疯子娘推下去的，你怕也想被你娘推下了吧！”
“你放开我，放开我！”唐新望反抗着，想要挣脱吴秀芬的怀抱。
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刘海棠的动作，谁都没有离开。
刘海棠突然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就那样静静的站在暗涌口，一动不动。
唐新望看着身边的这些女人，心里的畏惧越来越强烈。
这些女人的眼里，分明就是有一种期待的。
她们在期待什么……
“娘！”唐新望开始嚎啕大哭，他隐约想起了年幼时的记忆，当年的那一幕，似乎又在他的面前重演。
“娘……”唐新望朝着刘海棠伸出了双手。
当年的唐新望，用他们的母子之情救了刘海棠一命，可是后来很多年里，因为自己从小受到的欺辱，他再也没有让刘海棠抱过他。
刘海棠哭了。
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身子坐在潮湿的地上，看着面前的那些男人女人颤颤发抖。
她的脸上还有着被李素芬掐出的红肿印迹，一双大眼睛紧紧的盯着唐新望。
“你放开我，我要找我娘！”唐新望还在哭着，想要走到刘海棠的身边去。
可是吴秀芝不仅没有放，甚至还多了几个村妇紧紧的按住唐新望，不让他往刘海棠的身边移动一步。
刘海棠瑟缩着，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刚才一直被自己护着的鱼，小心的放在了地上。
“新望……好吃……”刘海棠指着鱼对唐新望说道。
“疯女人！看我不打死你！”见刘海棠迟迟没有动静，李素芬再次冲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