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得得
◎得得(媒体人)
春节期间,潮州影剧院有《韩愈治潮》的戏码上演。作为戏曲爱好者,看一出潮剧早早就被列在潮汕行的计划中,可惜这出戏的演出档期刚好与我们的行程完美错过。
819年,韩愈因谏阻唐宪宗奉迎佛骨,大大地拂了天子的逆鳞,雷霆的速度与烈度骇人,“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不是夸张而是事实。韩愈在潮州刺史任上只工作了8个月,他一边疯狂吐槽因水土不服带来的各种不适,一边高强度高密度地投入工作,祭鳄鱼、放奴隶、重农桑、兴教育,在这个贬所取得令人惊叹的政绩。且这些事功,有的是解眼前之倒悬,有的是辟荒蛮开风气利千秋。于是,这短短的8个月,被潮州人结结实实地惦记了一千多年,正如韩文公祠的一副楹联所言:
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海峤
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于是被当地人民长长久久地敬仰怀念,一人与一地的善缘蔚然而成为一种“人文景观”,韩愈并非孤例。柳宗元之于柳州、苏东坡之于杭州皆如是。但是像潮州人这样将之神祇一样膜拜,祠堂里供奉着、石头上铭刻着、舞台上搬演着,甚至起伏的山峦流淌的江水皆“以子之名”——山是韩山、水是韩江——潮州人对韩愈的感念感恩,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崇韩文化”堪称文化奇观。
我们潮汕行的第一站,就是拜访韩文公祠。
沿祠前51级蹬道上行,便开始领受历朝历代的人们对这位中唐文学家、政治家的花式赞美:百代文宗百代师、吾潮导师、泰山北斗、功不在禹下、功不在孟子下。
祠堂里有一通《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原碑立于北宋元祐七年,由苏轼手书勒石。纪念韩愈的文字汗牛充栋,但最著名的手笔出于这位惺惺相惜的隔代知己,“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文”“道”“忠”“勇”统摄的这四句判词,有排山倒海之势,是对这位文坛领袖以及儒家道统的确立者、捍卫者、实践者最准确最高标的褒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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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一通碑刻并非原件,就在苏轼写下此文的十一年后,受“元祐党人案”牵累,他的墨迹、书版、碑铭、崖志均奉诏销毁,当然也包括韩文公庙碑,眼前的这个是今人从东坡存世的书迹中择字连缀而成。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韩昌黎、“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的柳宗元、“玄都观内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刘禹锡、“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苏东坡……因言获罪而被庙堂驱离放逐的文人与官人,从来不绝如缕,而最美好最动人最深情的汉语,也在从中心的热闹趋向边缘的寂寞中孕育萌发盛放。韩潮苏海奔腾澎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仓惶与笃定,也是他们的痛苦与骄傲。
韩文公祠前面隔条马路就是韩江,韩江上最重要的旅游景点是号称中国四大古桥之一的广济桥,广济桥的从无到有与历次“增删改动”,是潮州历任主政者一场漫长的接力赛。桥上有一座牌坊,上书“民不能忘”,旌表的是道光咸丰年间一位颇有作为的知府吴均。
精英有“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自我期许,江湖有“民不能忘”的表彰回应,二者的合力,不就是塞乎天地之间的人间正气吗?
但正道正气也不全然都是正襟危坐宝相庄严,凡被民间记取的人物,必有其温柔可亲乃至诙谐有趣的一面。
韩愈强烈排斥异端,是尊儒反佛的里程碑人物,《谏迎佛骨表》上来就是“佛者,夷狄之一法耳”,他也是因反佛被贬,但此间也留下他与当地高僧大颠和尚“始于厌弃终于相知”的各种有趣传说。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大多没有非此即彼的决绝,闽南与潮汕地区尤以“兼容并包”而闻名。在大颠和尚当年修行的叩齿庵里,专辟一室,大儒韩愈与和尚大颠两位老师排排坐,并肩歆享香火,局部实现了儒释两家和谐共处合作共赢,令人莞尔。
“去京华万里,化蛮烟瘴雨,胥泽诗书,从此遂称名郡”,潮州在韩愈之后,文风渐盛,但它也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城市,尤以美食名天下,到网上找潮汕地区的旅游攻略,十有八九是吃吃吃。而当年韩老师下车伊始,接风宴直接把他给整崩溃了。首先是北人见所未见奇形怪状的食材:鲎、蠔、蒲鱼、蛤(我猜是田鸡之属)、马甲柱……“其余数十种,莫被可惊叹”“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其次是别出心裁的料理方式,“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哈哈,这不就是如今吃货们津津乐道的“生腌”吗?
春节期间,潮汕食肆排档人气爆棚,我们在街头看到一个水产摊档,鱼虾们鲜美生动,粉红、银白、亮黑,小龙虾的虾须纷纷挥舞,果然是“生猛海鲜”也!令人望之欢喜,嗯,多少也有点望而生畏。突然想起老韩同志“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騂”的狼狈,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
2023.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