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刚到北京的时候,坐有线公共汽车,从起始到终点有30站。
这些年,从西安到北京,从北京到西安,从西安到青岛,从青岛回到北京。张楚换过很多住处,北大西门边的娄斗桥、北兵马司的中央戏剧学院宿舍、还有高碑店广播学院边上、人民大学的家属区……每个地方都有他的音乐足迹。
张楚最近住的地方,是他在顺义租的房子。一架钢琴、三把吉他、一把从新疆淘来的弦乐器,四个书架的书、两只阿比猫,和一个张楚……
张楚一直养猫,阿比猫(他背后那只)
这是一个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的采访。我们到张楚家后,他不停到厨房烧水、倒水,再一次次把水杯从厨房拿到客厅。直到采访结束,水杯没有人动,因为每个水杯从形状到颜色都不相同,原来他一开始是在为客人倒水。
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采访。你很少看到张楚情绪激动地讲话。
他的眼睛瞪得浑圆——
“我知道你们最希望挑事。”
“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我的音乐,不会管张楚是哪一年生的。”
“你们媒体会永远从另外的角度,不从作品切入关系。”
“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我不爱跟媒体玩的原因,你们那个角度永远带给人误解。”
采访张楚的头天晚上,我给乐评人李皖打了个电话。李皖对张楚的专辑一直关注,写过多篇分析透彻的乐评。但他最近重听张楚早期专辑时,发现自己曾误解了他。在李皖看来,张楚是健康的、独特的、未社会化的,且一直保持童年的视角,但长期被大众误解。
“我们其实一直没有完全理解他,主要是不理解他整个精神世界的脉络结构。他自己也没表达清楚过,他曾经那些访谈都很奇怪。”
李皖的这番话,也是我第二天计划采访张楚的关键问题——他的作品精神来源于何处?以及关于这个世界对他的误解,他如何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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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的采访从一档音乐综艺节目开始。
2022年1月,张楚和萧敬腾、李玉刚、吴莫愁、尚雯婕等歌手共同出现在浙江卫视《闪光的乐队》节目中。这是一档“音乐社交”为主题的音乐比赛,歌手间组合乐队,改编歌曲重新演绎。
不善社交的张楚很少参加综艺。梁龙在现场看到张楚,忍不住问他,“他们怎么把你请来的?”
《闪光的乐队》总导演范家驹筹备节目伊始,希望节目中有个标杆人物。他认为张楚作为“第一代摇滚人”够分量,虽知道他很少上综艺,还是试探问了问。“张楚担心的事,在我们节目上都没有。”范家驹认为这是请动张楚的关键。而张楚最担心,如“录制得晚”。
节目中,60后张楚和90后胡宇桐、00后李润祺组成“690乐队”,合唱了刺猬乐队2018年推出的歌曲《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张楚和黄龄、尚雯婕合作了朴树的《平凡之路》;等等。
DJ张有待是张楚的老友。他第一次听张楚唱歌,是二十多年前。当时张有待在中戏上大学,张楚常到学校找他。
“张楚写《姐姐》《蚂蚁蚂蚁》这些歌都是第一个拿木吉他,在寝室里给我唱的。”张有待对「文娱春秋」说。
如今看到老友出现在综艺节目中,张有待替他高兴,又心酸——
“能挣钱是好事,只要你说服自己能跨过这个坎。我相信穿成那样不是张楚自己想穿成这样,反正就得穿成这样。”
二
节目中,张楚唱起“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镜头切换到上世纪90年代张楚的演唱。
与张楚一起参加节目的90后吴莫愁,听到这首歌,双腿蜷起双手抚眼,“天哪!”80后金润吉感慨:“还是那味道。”
这首《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由张楚词曲并演唱,收录于1994年他的第二张同名专辑中。
比张楚小几岁的作家韩松落对这张专辑印象深刻,“不管是词曲、调性搭配、编曲演奏都非常精致。突出了张楚幽暗的诗意。是那个年代唱片的顶峰。”
张有待认识张楚的时候,张楚已经出过磁带了,“(当时的环境)对张楚来说,可以做他想要做的样子。那时候听他出的磁带,音乐就挺奇怪的,跟当时流行乐坛所有唱歌的人都不一样,那时火的歌手如毛阿敏,当时觉得他是怪才。”
张楚第一次进录音棚,是1988年,录制《将将将》。
“当年就是我凭着自己的那种灵感,随意写出来的。当时写作的人非常少,在北京也非常少。有一些民族的元素,有一些民谣元素,也有一些摇滚的元素,就这么写了那么一张。”张楚曾回忆。
张有待认为“80年代理想化的生活状态”是张楚创作音乐的土壤和基石。“那个年代虽然没有今天这么丰富的物质生活,但我们当时比较自然,比较自由,没那么多目标。”张有待对「文娱春秋」说。
张有待回忆,张楚写一首歌的旋律很奇怪,“不是正常写歌的旋律。”
有时候写完歌,张楚跟乐队排练,“他也不知道这儿应该是什么速度、什么节奏。因为他用一把吉他写出来的,有时候就是随口唱出来的。”张有待对「文娱春秋」回忆。
80年代,流行乐坛刮过一阵“西北风”,如范琳琳的《我热恋的故乡》《黄土高坡》,杭天琪的《信天游》,胡月的《走西口》,那英的《山沟沟》,崔健的《一无所有》,都带着浓厚的黄土风情。“西北风”的源头是陕北民歌《信天游》。
西安人张楚,他的音乐创作与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和他听到的西北音乐有一定关系。
但张楚音乐的问世,显然超前于同时代。与其他专业歌手相比,张楚更像一个流浪艺人。
90年春节,张楚写了一首《姐姐》。张有待在中戏的宿舍里,第一次听到张楚唱《姐姐》,与我们后来在电视上、专辑里听到的这首歌不同。
“他专辑里的那些音乐都是制作人帮他完善的,包括《姐姐》。最开始就是一个吉他跟他自己唱。”张有待对「文娱春秋」说。
1993年,张楚与中国火合作以《一颗不肯媚俗的心》为名录制专辑,收录了他的几首歌,包括《姐姐》。
这张专辑“有特别强的生命力”让韩松落印象颇深,那是“一种很粗糙,但很质朴、很真实的生命力。”韩松落对「文娱春秋」说。
“特别强的生命力”到1994年年底,张楚与窦唯、何勇、唐朝乐队赴香港参加“中国摇滚乐势力”演唱会,更加蓬勃。
对于这场演出,人们习惯称之“开辟了中国摇滚的鼎盛时代”,以及“开辟了中国新音乐的春天”。
这场在乐迷看来意义非凡的演出,对于张楚,只存在于过去。
魔岩三杰
三
前几年,《十三邀》专访张楚,采访者许知远试图梳理他过往的经历,这让他有些抗拒。类似的情况,在张楚曾经的采访中,屡见不鲜。
采访者们习惯通过重翻履历,厘清人生脉络,总结一个人的些许特点。
为何抗拒?
张楚说:“不是。摇滚乐在中国被一些标签限制住了。摇滚乐在西方来说,就是年轻人表达自我,特别是发展很快的社会,文化表达能力也很强,在表达中也形成自己的思考能力。”
对于辉煌的过去,张楚好像没有给出过通常人们期待的答案。
但张楚几年前写给《博客天下》杂志的专栏《永远的租客》一文中,有这样的描述:
“94年香港演出回来,我梦见那里远处的山顶有很多栋30层的新楼,我非常奇怪市区才有的高层会建在山顶呢?07年去澳门演出,坐船进香港港口的时候,远处的山顶那些楼突然在现实中矗立在我眼前,我脑袋有些空白,后来我的生活也有好些空白,像生命自己冻结了一样。”
这场演出会后,乐迷等了4年,才见到张楚的第三张专辑《造飞机的工厂》。
这张专辑所有的音乐和歌词,都完成于画家刘小东的房子里。1997年录完音后,张楚和李延亮一些乐手在五道口亚梦酒吧首演。“没想到会有几百人挤进来喝啤酒看现场”,张楚在专栏《永远的租客》一文中提到。
这张专辑中的歌曲,没有再现《姐姐》《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辉煌。
李皖认为,张楚从早期专辑到《造飞机的工厂》是他一个阶段的结束。之后,张楚长期没有声音,没再发表作品。2001年,张楚离开了北京。
90年代,音乐知识版权的保护机制不够完善。很多音乐人辛苦创作的专辑,很快被盗版,且申诉无门。
当年有个著名的故事,高晓松和刘欢曾到出版总署大院“讨说法”。结果没人管,脸大也没用。高晓松曾回忆:“电影有国家电影局,上面还有广播电影电视总局管着,可音乐连个处、科、股都没有。”
制度的不完善,只是冰山一角。
1993年,MP3音频压缩技术诞生,一首歌被压缩到几兆的大小。
随着技术的提高、成本的压缩,MP3在2000年后,逐渐降到千元以下。
人们轻点鼠标,歌曲就飞进了千家万户。同时,免费音乐下载网站迅速壮大,“在线音乐”“免费下载”是那些年音乐领域的关键词。歌曲可以免费下载,谁还花钱买专辑?
网络音乐兴起,唱片市场日渐萧条。对于传统音乐人来说,至暗时刻还在继续。2005年,湖南卫视举办了第二届“超级女声”,海选出了后来红极一时的李宇春、张靓颖、周笔畅等歌手。
这对已然功成名就的传统音乐人来说,又是一次颠覆性的打击。
音乐人小柯曾对「文娱春秋」分析:“90年代,音乐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特权,无论写作、筛选还是播放都在少数人手里。对大众来说,你爱听不听。严格来说是不公平的。后来只不过音乐变得公平了,音乐通过网络传递让大家有了自我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展示的权利。当真正的审美浮现出来的时候,你突然发现自己是少数人。”那几年,小柯说写音乐如设计一个产品,“特无聊,不好玩了。”
韩松落这样解释张楚的淡出:“他们那一拨人在90年代远远领先于同时代,这种‘太超前’需要很多年才能消化掉,而此后的多年又叠加了华语乐坛的衰退。他们那时候可能更敏锐觉察到这一点。”
超前,需要付出代价。“你可能要用一些时间,甚至一些抗拒,一些否认,去消化这种超前带来的后果。比如《姐姐》,现在哪有这样质疑家庭价值、批判父权的歌曲?到现在没出现第二。张楚的锐利很细微,带着戏谑黑色幽默。”韩松落对「文娱春秋」说。
曾经的成功也给张楚带来一些压力。“张楚出了专辑,有名了,他对自己获得的社会认知有一些抵触,他觉得不应该获得这样大的关注度,类似成为一个明星,而希望人们喜欢他的作品本身。原来他写音乐,是比较原始、自发的创作冲动,后来跟唱片公司有合约后,就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张专辑,就变成一种压力了,而且还有一些市场和社会的预期,自己的压力就会更大。”张有待对「文娱春秋」说。
张楚不是音乐科班出身。张楚曾于1985年考入陕西机械学院,土木工程专业。两年后退学,赴北京发展。
“他不会出特别行活的东西,只能靠灵感、天赋创作,这种东西没办法预期。做第二张专辑的时候,给他的压力和打击都挺大,他有一点避世,用自闭来逃避,他就离这个社会越来越远。”张有待对「文娱春秋」说。
四
这样的状态,直到2005年张楚从青岛回到北京,从温暖缓慢的太阳下面,回到繁忙的城市。
“当我坐出租车拉着我的音响设备从客车站回家的时候,看到公共汽车里很多上班的年轻人,我有些为他们难过。但这个城市似乎也变得更有颜色……然后可以去的酒吧都没有了,只有周末放舞曲的小白兔。”——张楚在《永远的租客》里写。
2014年,距离他上一张专辑过去了16年,张楚终于推出他的第四张个人专辑《清楚》。接下来的岁月,他接连发表了专辑《不在绳子上的珍珠》《一部分》《自信心》,还有一些新歌如《自由之巅》,NET作品《山羊》。
音乐之外,他给《博客天下》杂志写过近20篇专栏。
对于张楚的写作,当时《博客天下》的主编、现在“新世相”创始人张伟认为张楚是特别好的作家。
“我觉得张楚作为写作者是极为敏锐和善于表达的,我喜欢他写的系列专栏,无论作为哪种形式的创作者,他看到的信息、故事和经历都因为他的独特内心而变得非常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他的写作让我读起来很享受,会陷入一种愉快的沉思里。”张伟对「文娱春秋」说。
据张伟所知,国内外没有类似写作风格的作家,完全是“张楚的风格”,“这是最意外和惊喜的”。
李皖这两年在写《内地唱片百佳1979—2019》的书,他把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入选了。李皖重听之后,发现以前有几件事是误会了。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问世的时候,正好处于改革开放经济起飞的高潮,开始了中国惊人飞速发展时期,从过去‘后文革时代’的精神、思维转向了市场经济。人们的价值观也转了,‘奔小康致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给人一种感觉,放在当时语境下理解,是对那一刻的观察和批判。”
李皖重新回看,“我们以为理解了张楚,其实一直都不理解他。真正理解他的人,估计就没有。没有谁能理解他,包括我也不理解他。”
还有误会,比如《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当时感觉,中国人开始富裕起来,那一刻他在感慨‘大部分中国人吃饱肚子了’。我现在重新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张楚对中国民间社会的一种观察,即使没有改革开放,他也那么写,也可以这么写。它跟改革开放的背景几乎没关系。”
李皖说:“张楚很独特,包括《蚂蚁》《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是他在漫长成长历程中,对中国社会带有相同特征的观察。”
李皖和张楚曾一同到新疆采风,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李皖没跟张楚接触前,靠零星的认识,觉得张楚很怪,“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很健康的人,”李皖一直有这个印象,“他很健康,心智很健全,不像有一段时间的何勇。”
何勇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出“窦唯怎样、张楚怎样、何勇怎样”的言论,这句话后被无数媒体引用,这三个人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印象深入人心。
李皖看来,张楚有清晰的思维,只是这个思维跟普通人/一般的人不一样。
“他对大的形势判断很清晰,包括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写、为什么不发表专辑。他当时跟我讲,他有一个通道的问题——该如何把自己的声音抵达人群,这个问题他解决不了,他找不到这种通道。所以说他是一个很清晰的人。”李皖对「文娱春秋」说。
我们送给张楚的礼物,当年他在杂志写专栏的纸样
张楚不是糊里糊涂的人,一直都不是。
“90年代之后,艺术家跟大众之间联系断掉了。你说什么合适?他在这方面困惑了很长时间,后来再出来的时候,实际上也算一种看开了。当初他有期待,(现在)他未必要背负这种期待,但对自己还是有点要求的。你起码要做的不能比以前的差太远。”李皖说。
张楚近年最完整的专辑是《一部分》。李皖挺喜欢,“因为他真实表达了自己,表达了对人生的一些观察、一些感触。他还是张楚。”
张伟在张楚诸多专栏中,最喜欢《青岛啤酒》。对于张楚与众不同的地方,张伟说:他永远是“张楚”。
采访张楚后的第二天,张楚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小时候爱看法斯宾德(德国导演),觉得他特别有批判力。最后一部电影还是说,因为孤独,人做恶多端,嘴上还说,我们没有兄弟。马丁·西科西斯和他是一个路径,拍阿甘的罗伯特这种特别少的右派,会追诉到精神的源头,知道外面的好坏对错 全是假的,只有自己的心是洁净的。他们宽恕了自己的孤独,原谅了外在,获得了自由。”
不是特别理解这段话的缘由,猜想可能是他对采访中“个人主义”话题的补充。
随后,张楚补充了一条,上面说的是——对自己正直和对别人正义是两个范畴。
之后,张楚转来一条马斯克接受采访的视频,标题是——“悲观毫无作用,宁愿错误的乐观,也不正确的悲观。”
撰稿、采访 | 茜文
编辑 | 文娱春秋音乐策划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