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90后来说,2000年到2010年,这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很多事。
因为一些85后和90后已经进入了青春期。
迷茫、叛逆,有些不知所措的青春期。
青春期里发生的那些事,总是那么容易被遗忘,却又总是那么容易被想起。
十六七岁的他们真正地告别了童年,慢慢地褪去了身上的稚嫩。
可能是为了宣告自己的成熟,也可能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当中的空洞,他们当中,有人开始渐渐地学会了抽烟,有人学会了喝酒,有人学会了纹身,还有人,学会了烫发和染发。
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那一刻,在某个光怪陆离、环境极差的城镇网吧里,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通过低像素的网吧电脑摄像头,往自己花了一个晚上弄出来的花哨的、遍布着文字动图的QQ空间里,上传了一张自己的自拍照。
QQ主页上的文字动图里,几个闪烁的文字在魅惑地跳动着,那几个字是:“硪佈董嗳,别烦硪……”,还有“哦的悲殇,你卜懂……”
上传的自拍照里,自己画着奇怪的妆容:脸上扑着一层淡淡的粉底,画着浓浓的眼线,戴着美瞳,涂着一点口红,最引人注意的是自己那夸张的爆炸头造型,这造型不知道在街上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回头率在人群中飙得老高。
陈旧的网吧里,烟雾缭绕。
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烟头。
网吧椅子是塑料的,硬邦邦的,坐着极不舒服。
主机电脑小小的显示屏里是各种花里胡哨的网游。
自己就坐在塑料椅上,握着脏兮兮的鼠标,敲着字母已经褪色的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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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玩某个养成类游,其实他早就不想玩了,然而他在游里买了很多装备,又舍不得丢。
自己身旁一哥们儿和自己一样,作着夸张的发型,但是他实在描述不出来他的发型。
只知道他用了一整瓶发胶来固定住自己往那天上扎的朝天髻,蓬松而又僵硬的头发染被成醒目的红色,穿着流行的破洞牛仔裤,脖子上挂着骷髅头项链,穿着有好多铁环扣的衣服,走起路来叮当地响,那样子活像从动漫里走出来的人物。
像他们这样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城市中,小镇里,甚至偏僻的乡下农村中出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这类人被人们称为“杀马特”。
人们在追根溯源,人肉搜索,忽然发现了一个名叫罗福兴的人。
人们首年发现了罗福兴的QQ空间,那人QQ空间访问量高得吓人,在互联网还没有普及的年代里,他绝对算得上是千禧年之后中国最早一批的网红。
在罗福兴的空间相册里,保存着数不清的照片,大部分是他自己的自拍照,或者是他人帮忙拍的自己的照片。
每张照片里,自己的装扮无一例外地都是夸张的造型。
浓浓的眼线、奇怪的服装、用发胶固定住的各种形状的发型:有些发型像爆炸头,但严格意义上不是;有些发型像鸟巢,有着温柔的棱角;有些发型则像刺猬,尖尖的,仿佛一碰就能把人扎出血来;有的像一把剑,横亘在自己的头上,看起来自己的脑袋像是已经被剑刺穿一样……
头发的颜色,有时是红色,有时是黄色,有时是紫色和绿色,也有彩色的……
奇异的造型配上自己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照片里的他颇有一番黑老大一般的痞气。
有人注意到,他身上纹着许多Logo,他的手臂上纹着自己名字的缩写:“LFX”,另外还纹着一个奇怪的英文单词:“smart”。懂的人一笑了之,不懂得信徒来问他什么意思。
一开始他称之为“斯玛特”,后来觉得不够霸气,便改称之为“杀马特”。
“smart”,这个单词的意思其实是“聪明的,流行的,时髦的”。
smart,杀马特……
原来在他眼里,这样的造型就是时髦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太喜欢这些个新鲜的造型了,也许是因为大家在罗福兴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人们忽然口口相传,很快,一个名为“杀马特”的庞大家族在互联网中诞生了。
家族之庞大,成员呈千千万之众,遍布中国大地大江南北,从白雪皑皑的黑龙江,到翠绿青葱的云南,从火热的新疆,到如水的江南,处处出现了“杀马特”的身影。
一时间杀马特家族如日中天,想想也许只有“葬爱家族”才能与之一较高下。
家族里的人,无一例外都在模仿罗福兴的造型,罗福兴作为最早一批备受关注的“非主流”造型设计者,“杀马特”的开创者,被誉为“杀马特之父”,坐拥五千万粉丝。即使后来杀马特运动偃旗息鼓,罗福兴仍被广大网民誉为“视觉系教父”。
杀马特家族的人都在自己的发型上大做文章,门徒们继承着传承与创新的精神,不断地开辟出颓废流、奇异风、忧伤派、动漫门等各种非主流流派……
一时间,理发店里门槛踏破,洗剪吹走廊的人流络绎不绝,发艺形象设计生意大火。
理发店的发型师们一见年轻人进来,就急忙准备好大量的发胶。自己那疯狂的艺术设想正无处可施,不过下一刻钟,那超越时代的艺术将要在进入理发店的年轻人头上展现出来,发型师也将成为创造时代的伟大艺术家。
“杀马特”造型蔚然成风,从繁华的北上广大都市到西南边陲的乡村小镇都能见到,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头颅带着一副副缺少灵气的躯体走来走去,踱来踱去,骑着声音极大的摩托车飚来飚去……
杀马特运动喧嚣尘上,甚至波及到了邻国越南。
2010年,一个名叫HKT的组合在越南诞生了。
2013年,HKT组合因为翻唱中国歌手六哲的歌曲《错错错》而广为人知。
“牙套妹,奈何美色,妹妹有这样强大美腿……”搞怪的中文音译,赋予了这首翻唱歌曲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魔性。
人们纷纷到网上查找HKT组合的资料,忽然发现他们的形象竟是如此让人大跌眼镜。
人们纷纷惊呼:这不是中国的杀马特吗?
在中国某些乡村里,杀马特们经常通过聚会来获得慰藉与认同感。
在某个乡村里,常出现这种场面:某位“杀马特”创建或者加入的非主流QQ群里,突然有人冒了泡,手机“滴滴滴滴”一响,群里有人发言说:今晚八点,村口集合,水泥自带!
于是八点钟的时候,杀马特家族们就在水泥营造出的朦胧氛围当中,随着动感的音乐“翩翩起舞”,陷入一种群体性的狂欢当中。
几个年头过去了,酒吧里歌厅里,网吧里和放映室里,出现杀马特家族早已经不足为奇……
火车站里,有个“杀马特”正要回村。
回到自己那闭塞的小山村之后,杀马特天天用大功率喇叭放着劲舞团的火热歌曲,节奏带感而魔性,听惯了山歌的村名极为排斥,却又不好和他说,人们问之歌名,以奇怪的口吻曰:弄你的的士高、凤舞九天!人们不知所以然。
村里老人没见过这世面,一见到后生染着红色和绿色的头发,作着沾满发胶的怪异造型,便痛心疾首地呼号:世风日下啊!
一时间,认为杀马特家族败坏人们审美,辣到自家眼睛的人忽然之间从网络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
2009年,反杀马特浪潮爆发。
一件事物走向一个极端,就会走到另一个极端,“杀马特”也不例外。
网络上的人到处发帖,攻占热点,进入杀马特活动组织者的空间大放厥词,言辞激烈地批评着那夸张到“毫无人性”的造型,振振有词地宣告各位正宗主流……
在大众排山倒海的攻势之下,“杀马特之父”罗福兴感到压力巨大。
不堪辱骂的他最终只能黯然离场,解散或者移交了手中那十几个拥有上万个成员的QQ群,没有悲伤,没有不解,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奈。
2017年,罗福兴已经退出江湖好多年。忽然有电视台邀请他去做节目,他接受了。
他希望有一个机会为杀马特正名,为他的模仿者们正名,他想让人们知道,广大的杀马特成员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和洪水猛兽,而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
节目里,主持人多次用了“幼稚”这个词来形容他和他的杀马特概念。
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主持人那围攻和审判似的口吻让他直接黑了脸,节目组不得不补录。
罗福兴认为,自己过去的非主流行为是在特定生活背景下产生的。“哪怕我是幼稚的,我也是对的。”他说,“不希望精英阶层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俯视杀马特家族”。
后来,“杀马特运动”随着罗福兴的退出而渐渐地销声匿迹。
当初的杀马特家族成员一个个地剪去了自己的长发。
理发店里,那掉在地上的,涂满发胶的东西,不是头发,是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
潇洒的年代总会有结束的那么一天,随着杀马特家族成员青春期的结束,杀马特家族的人回归到了社会正轨当中。
他们一个个为了生活抛弃了自己曾经浮夸的造型,四处奔波,忙忙碌碌起来。
张三剪去了长发,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心力交瘁……
李四换了身正装,在高高的写字楼里敲击键盘……
王麻子运气不太好,做了个搬砖抹灰的农民工,挣钱虽然辛苦,但好在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他们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未来,想起他们的青春,他们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正如罗福兴所说的,杀马特文化是在特定的文化背景里出现的,当初的自己在想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确想获得别人关注,获得认同感,或者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真的没想太多其他的。
自己年轻的时候脑袋太简单,没想过其他的什么。
我们不妨回到杀马特家族教父罗福兴的成长轨迹。
1990年,罗福兴出生,中国的城镇化率才26.4%;2005年,罗福兴在村子里第一次凹出杀马特造型,中国城镇化率43.9%;而到了2016年,这个数字是57.35%。他的青春期与中国城乡最激烈的变革时期高度吻合。
很多杀马特成员的成长轨迹,和他不尽相同。很多杀马特成员,都是穷苦人家辍学后到城市工的中学生,他们何尝没有过梦想呢。
当时大家不惜一切扮成杀马特,尽管存在个体年轻人对所谓“时尚”扭曲的模仿和不切实际的想象,但当这个群体足够大时,与其说是个人的鬼畜创作,还不如说是城乡张力、文化波动在个人身上的投影。
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出现这么一种文化,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幸而我们所有人都敢于正视这个问题。
人们也没有失去他们的梦想。
如今,曾经的忘爱哥已经娶了美娇娘,结婚后的他神采奕奕,有了个可爱的小宝宝。
很难想象多年前他是如何在大头照片相机的镜头前,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瘦小的身板,摆出忧伤的造型,留着那么另类的发型……
他在微博无奈地调侃:被你们黑了整整八年呀……
曾经的杀马特情侣现在也陆续结婚,他们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正正经经的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竟会是引领潮流的杀马特。
年轻的时候有人陪着自己的疯狂,如今陪自己过日子的人还是当初的那个ta,这真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硪衣燃嗳你……无论你是什么造型。
杀马特领军人物罗福兴如今也实现了当初开一家店养活一家人的梦想,他在深圳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
曾经只会凹造型,现在学会了为别人凹造型。
日子没那么富裕,但也终于没有像从前那样拮据。
他知道,在这个商业化的社会中,只要他开一次直播,曾经的信徒给他赏的礼物将让他受用不尽。
但是他选择了沉寂,一直沉寂,彻底地消失在了网络的世界里。
他深知,情怀是用来怀念的,不是用来消费的。
褪去长发的罗福兴容光焕发,看起来还是个成熟稳重的帅小伙。
1990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经28岁了,想必不久后也该张罗婚事了。
我们很多90后已经结婚了,甚至都有了孩子。
对于当年我们在外人面前难以启齿,但还是会在网上寻找关于自己当年的蛛丝马迹。
抖音里,杀马特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网易云音乐里,那些曾被我们称作非主流的歌曲,诸如许嵩的玫瑰花的葬礼,徐良的和平,还有单色凌、小峰峰的单曲,还有那其他个年代的歌手,六哲、欢子……
我想有些歌曲一定还存在你们的歌单里面吧。
只是,人老曲依旧,岁月不复流。
听着那些曾经被称作非主流的歌曲,熟悉的旋律能勾起回忆,比现在市面上的新歌更为耐听。
其实我们不是在听歌,听的是回忆而已。
我们都在怀念过去,那个曾经绚烂,五彩缤纷的,就像我们多姿多彩的头发一样的过去。
只是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