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从业者“哄哄”和“北川卡夫卡”,2022年都遭遇了裁员。
“哄哄 ”入行7年多,经历过互联网行业最后的巅峰,“北川卡夫卡”2022年毕业,真正踏足这个行业不足一年 。她们对互联网行业的印象、感情各不相同,却面临同一个人生课题—— 在“35岁即失业”的职场环境下,一个年轻人该如何寻找出路。
“哄哄”从8月份到现在,一直在迪卡侬做兼职店员。这份工作的收入覆盖不了她的支出,却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快——能听得到鸟叫,看得见树叶落下来,“有心情去感受这个世界了”。
“北川卡夫卡”11月份经历裁员之后,在广东番禺某城中村做了一名防疫卡口保安。这份工作她只做了3天,因防疫政策调整,她又失业了。做过保安之后,她觉得“干什么都能活 ”,“当你的预期变得非常低的时候,全世界都是planB”。
以下分别为“哄哄”和“北川卡夫卡”的自述:
我在迪卡侬兼职:
除了养不活自己,其他都很开心
还没被上家公司辞退的时候,我就开始物色打短工的机会了。
毕业后我一直在互联网行业打工,人生如果就这么过下去,实在很无聊。我早就想过,如果不打这种长期的工了,有没有什么短期工,让我兼职打一打呢。
预感到公司快不行了,我把目光放在了外企的兼职机会上——星巴克、迪卡侬和宜家,也是想着,外企对蓝领员工起码能好一点。
被裁员后的第一周,我给这三家公司投了简历。当时只有迪卡侬在招人,我被录用了,做商场的销售助理,负责整理货架,搬运商品, 每月干80个小时,月收入不足2000元,刚刚够我交灵活就业的社保。公司蛮厚道,每个季度还有一笔奖金,数额刚好覆盖我一个月的支出。
展开全文
从8月份入职到现在,我已经在迪卡侬干了4个月了。做这个我也不图啥,一来有个事情干,还能顺便赚点小钱。再者一天只工作4个小时,也不影响我找工作。 过去我一直有储蓄的习惯,也很少报复性消费,手里存下了一笔钱,成都的生活成本也不高,现在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
2015年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北京上班,去年4月被上家公司派到成都筹建新公司,没想到这边的公司撑了一年多,业务没做起来。分公司黄了,同事们也被集体裁员了。
7月份刚失业的时候,我还没太当回事,想着就当给自己放个暑假,新工作很快就找到了,没想到,一找找到现在,也没遇到过相对合适的机会。 跟我一起被裁的那些同事,有些又去了北京,也有人还没找到工作。互联网这些年,年年都在喊寒冬,喊得我都麻了,结果,今年是真的很冷。
我做了7年的产品经理,年龄的危机感,在这次找工作时感受尤其明显。在这个岗位上,企业似乎更喜欢用两三年工作经验的年轻人。
我29岁,面试的时候,几乎每家公司都要问我,结婚了吗,生小孩吗,单身吗。我就奇怪,您是看上我了咋地。现在经常流行一些说法,例如不要给自己设限,你的人生有无限可能。问题是,我不给自己设限,可社会要给我设限啊。
我找工作的要求就两点,加班不要太多,公司发展稳定一点,别动不动黄了。薪水预期,比我上份工作低50%都能接受,可即便这样,我也没碰到什么像样的机会。12月成都迎来了新冠感染的高峰期,春节前市场上也没什么机会了。
从北京跑到成都工作,一来是当时公司有这么个机会,二来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即便没有这个机遇,我应该也会离开北京了。
我25岁左右的时候,非常享受在北京的生活,我喜欢那种充满活力的感觉。那时候我在望京SOHO,下午6点之后,写字楼下面开始热闹起来,健身房、舞蹈室、餐厅里洋溢着各种年轻的面孔,喷泉“刷”地开始喷水了,你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叹,哇,这就是大城市!
2019年开始,我渐渐不那么喜欢北京了。我当时在一个头部大厂上班,在公司附近租了个老破小的自如单间,房子在一楼,只有一个窗户,一年到头屋里只能晒到几十厘米的太阳,月租6000元。我早上8点出门,晚上10点回来,时常感觉自己在给房东打工。
我算幸运吧,亲身经历了国内互联网行业的最后一个巅峰——共享单车。大概2017年开始,北京街头渐渐铺满单车,你走在路上,能感觉到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当时坐在北京望京的地铁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感觉每个人都是充满希望的,那时候感觉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真的,就是一个巅峰的尾巴。
大概从2019年年初开始,我慢慢地感觉到,市场行情开始往下走了,疫情来了之后,大家都处于一个保本的状态,想创造什么神话,很难了。
打工人的职业待遇和发展,这两三年跟过去也完全不一样。早些年也说996,但很少有公司真的996,当时为了把人才拢进来,互联网公司除了提高待遇,在假期福利上也很优厚,当时我待过的那几个公司,员工休假是非常宽松的,只要你活儿干完了,请假是没有人限制的。
在互联网行业待了这么多年,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加班。一种公司是不管你有活没活儿,晚上都得在这儿熬着,还有一种,是直接把你的工作时间,按每天11个小时来安排KPI。
这两种情况,我都很讨厌,这是我最反感的。现在想找个不怎么加班的工作,是越来越不容易了。这要放在2016、2017、2018年,你去面试说我不愿意加班,他们会说,我们也不太加班,我们也不喜欢加班。现在你说不想加班,他们一幅“什么,活着的互联网公司,还有不加班的吗?”
在迪卡侬我偶尔也会加班,但我很乐意,因为加班是给钱的,加班费是双倍工资。你下班以后,一般也没人找你。
干这个也不需要应付什么人际关系,同组的同事中,有退休后的阿姨,还有一些小年轻,大家都非常好,遇上什么事很热心,我 excel比较厉害,也成了组里的excel外挂。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搬运货物,整理货架。客流量大的时候,还是挺忙的,周中晚上商场没什么人,就可以站在那儿摸摸鱼聊聊天啥的。
一天做4个小时的体力活儿,有人会觉得比较辛苦,对我来说刚刚好,一来可以锻炼身体,每天摆鞋、搬箱子,我现在连铁都不用举了。二来它完全满足了我对这份工作的期待,生活和工作是平衡的。
目前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它也让我的生活状态更丰富了。这4个小时之内,我的身份是销售助理,4个小时之外,我还在准备在职硕士的论文,查文献,做一些研究或者调查,又变成了学生的身份。这种角色切换,让我感觉生活充满了色彩。
这种变化,带给我最直观的影响,就是我有心情去感受这个世界了,我能听得到鸟叫,看见树叶落下来,感受得到一年四季细微的更替,这个我觉得太宝贵了。
工作从8月份找到现在,感觉机会是越来越少的。疫情是一个因素,可能还有很多个因素,比如空窗期。
这么久没找到工作,还是会有一点点慌吧。说实话,仔细思考一下未来,还是有点迷茫,不知道未来在何方,按现在这样,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不过,要只看当下的话,那就觉得还好。
对互联网行业的工作,我会有一丝丝的期待,但不会太多。我也想过彻底离开互联网,过一种半退休的生活。但是我也没想清楚,这条路该怎么走。或者说,现在的世界,每一年都跟上一年不一样,你很难做什么长远的规划。
所以我的打算,还是在成都保持现状,先这么过着, 一直到找到满意的工作为止。现在我能想到的 退路,就是砍一些自己的欲望,少花掉钱,争取多攒点钱,让自己活久一点。
大厂下岗后,我在城中村做保安
我是2022年毕业的,毕业后去了广州的一家头部直播公司。11月份是广州疫情最严重的阶段,我在居家办公的第18天,收到了公司的裁员通知。
被裁这个事情,我是有预感的,现在进互联网公司的人,都做好了被裁的准备。裁我之前,公司已经陆陆续续裁员了几轮了,退出企业微信群时,我特意看了一眼,不到一年,公司已经裁掉了25% 的员工 。
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主要还是钱多一点。2021年秋招那会儿拿的offer,当时我还是挺高兴的,一心想着好好干,学生嘛,没见过这么多钱。
没过多久,再在脉脉上搜公司名字,出来的都是裁员,毁offer,入职前我都一直在想,我会不会被毁offer。熬到入职的时候,工作对我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三个月转正时,我就觉得太好了,公司裁我要赔钱了。
在大学同学里面,我这份工作算是不错的。大学时,我的规划也是进入互联网行业,其实这两年,我们同学毕业后,要么接着考研,要么考公,进大厂已经不是大家的最优选项。前几年互联网待遇好,年终奖高,这两年也就拿个基本工资,也没什么好的上升通道。
我自己的打算,也是在互联网行业干上十来年。大家都知道互联网“35岁即失业 ”, 现在进互联网行业的毕业生,就是想趁着年轻多搞点钱,老了就回家,这个是没办法的,毕竟不是体制内。
在我为数不多的工作经历里,也能清晰感受到互联网行业红利的消退。
首先,应届生的校招难度在增加,之前上岸(被互联网大厂录用)只需要一份实习,现在基本上是三段实习起步。
大学时,我在一家头部短视频平台实习,当时我们实习生是有租房补贴的。后来,实习生的房补取消了,再后来,房补只发给毕业两三年的正职员工。
我最近在看新工作,现在很难找到跟之前薪水齐平的工作。现在能找到的工作,开出的薪水,比上一份工作降了30%左右 ,福利也降了很多。你自己也清楚,上份工作的薪水里还有行业红利的部分,你自己不值这个价,但我还是得去适应这种落差。
我上家公司主要靠秀场直播赚钱,就是性感女主播,全靠老大哥打赏。之前这块业务的营业流水是非常高的,自我入职以来,这个营收每个月都在稳步下降。没办法,老大哥手里没钱了,不愿意为情绪付费了,毕竟 这不是刚需。
接到裁员通知后,我在家喝了几天酒,在微信上看到我住的这个城中村,正在招防疫卡口的保安,当即我就发了条微博“下一份工作有着落了”。
当时没有什么生存的压力,就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我在B站就特别喜欢看20多岁年轻人做保安,做宿管的短视频,朋友们之间也喜欢调侃“干保安少走三十年弯路 ”之类。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而且在疫情那个关口上,我也想从保安的视角,做做人类学的观察。
趁着周末,我到楼下复印了一下资料,就过去应聘了,面试很简单,只有一个问题:你打了三针疫苗吗。
那个周日,我正式开始在广州番禺某城中村做安保,负责16点到24点的值班,日薪150元,没有制服,只有一个红袖章。 我的工作内容是,按照“只进不出”看守关卡。
跟我一起站岗的,除了一个本地村民,剩下三个都是临时招来的小年轻。两个00年左右的女生,一个在工厂,一个在服装店做店员,都因为疫情停工了,她们不上班,完全没有收入。另一个男生 跟我关系比较好,他跟我一样是湖南人,在广州做淘宝生意,行情最好的时候一天净利润7000元,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上班,他不缺钱,“疫情封控太孤独,想出来找人说说话 ”。
两个女生非常敬业,试图拦住每个闯卡口的居民。我对工作内容多少有点心虚,当时临近疫情尾声,管理混乱无序,荒诞不经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就这么“拦人 ”,我自己都看不过去。
一上岗,我就成了小组里的摸鱼代表,绝大多数时候,我坐在临时岗亭或水马后,看小说,听播客,写我的保安日记。闯关的村民,跟别的组员打起来的时候,我负责拍照、录视频、录音。
按照湖南老乡的说法,我上班8小时,摸鱼7小时,剩下一小时,是在认真吃饭。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份保安工作的价值,跟在直播公司没有多大差别。做直播,也是教女主播骗钱嘛。而且这活儿,比在办公室轻松多了,我又不图它赚钱,就图它体验。
从体验和观察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份工作挺值 。在卡口,想要“冲关 ”的人形形色色——翻墙出去赚钱的小生意人,进村送外卖后出不来的骑手,不会点外卖的独居老人,没带口罩的外国人,还有 大摇大摆进出卡口的宠物…… 在一次次拦截和冲突中,你能看见无数种社会底色, 荒诞的,沉重的,无奈的,啼笑皆非的……
按我的预期,这个工作起码要 体验半个月。 没想到,只干了三天,防疫政策全面放开,我又失业了。10天之内,我失业了两次。
经历了这轮疫情之后,我对收入和工作的预期,降得更低了。在互联网行业,干不干得到35岁,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干这行你还得熬身体,也没有啥生活空间。
尤其做过保安之后吧,我觉得做什么都能活。找得到工作就做,找不到干啥都可以。当你的预期降得非常低的时候,全世界都是planB。从毕业前找工作开始,我就习惯性地留意大街上的招聘启事,火锅店店员一个月多少钱, 烧烤摊服务员赚多少钱,我都知道。
另一方面,我对风险的评估也更慎重了,之前爱喝酒,特别爱熬夜,爱玩,现在就觉得保命要紧,早点存上一笔钱,早点回县城养老最好。
疫情三年,我觉得很多东西是不可修复的,外在世界也很难恢复到“相信明天会更好 ”的状态。
我跟爸妈聊起这个,他们是完全不能理解的。我父母都是70后,刚好经历了30年最蓬勃的时期,对他们来说,找一份工作,好好干不犯错,生活自然就从自行车到小汽车,再到房子,一切水到渠成。即便2022年他们也知道大环境很糟糕,但这不会影响他们的信念。
最近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想,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问题。
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要陷入无意义的焦虑,不要被外在的东西牵着走。你不停地找工作,寻找所谓“更好 ”的东西,这跟打游戏刷分没什么两样,游戏是被人为设计好的,你分数再高,又能怎样。
对我来说,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体验和视野可能更重要。我还是想把精力和兴趣,放在体验更多的东西上。
对一个人来说,大环境里的很多东西,你是无力的。我能做的,就是 不要掉进那种被操控的规则里,像个驴子一样,被眼前的红萝卜牵着走。这也是我在做保安时,理顺的一些个人的东西。
文丨黄小邪
本文由微时光原创发布
部分图片来自ShenzhenWeekly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