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牵牛花,我小时候叫它喇叭花,听老师的话还种过,但开没开过花不记得了。就这个记性,当不了作家,因为作家连吃奶的事情都记得。后来文革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虽然它属于一年生的草,却没再关心。又见牵牛花,是来到了日本以后,他们叫朝颜,竟那么喜爱。
从绘画、工艺的题材来看,日本的传统纹样有两类,一类是平安时代以来的,例如和服上的牛车图案,那是一种雅,因为牛车本来是贵族的座驾;另一类是江户时代形成的,例如朝颜,浮世绘画它、俳句咏它,至今犹带乡土气。到了夏季,各地举办朝颜的花市,熙熙攘攘,远胜过菊花展、牡丹展。
据说奈良时代遣唐使从中国带回来牵牛的种子,原是为药用,后来也当作园艺植物。大约1800年以降,这种古典园艺植物由庭园变成盆栽。朝颜通常开蓝色小花,偶然开出白色或杂色的花备受珍重。日本人善于改良,大概锦鲤和朝颜堪为典型。利用朝颜的基因突变,竞相培育出更多的品种,奇葩异叶,叫变化朝颜。1865年奥地利生物学家孟德尔研究豌豆发现了遗传定律,而江户时代后期日本人已经在栽培朝颜的经验中知道并应用这个定律。明治时代热衷于培育花朵大的朝颜,以做大为乐,冷落了变化朝颜。
从武士到平民广为喜爱,自1820年代几度兴起朝颜热。怎么个热法不得而知,但我经历过1980年代长春君子兰热,那种疯狂劲儿不亚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据说君子兰当初是日本赠给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改革开放后长春市定为市花,引发一场君子兰热,或许也透着江户人的狂热。
铃木大拙别具法眼,在《禅与日本文化》中写道:朝颜有一个特异之处,每天早晨开新的,昨日的花一朵都没了。今天早晨的花不论多么美,当天上午就凋谢。“我不清楚,日本人心理中的瞬间性倾向是血液里本来就有,还是某种程度上基于佛教徒的世界观。事实是,美在某一瞬间就飞去,若不在充满生命时品味它,就只剩下记忆,其生气完全失去。朝颜的花昭示这一点。”每读铃木大拙,总不禁想到胡适,他说:“禅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团胡说、伪造、诈骗、矫饰和装腔作势。”(见《胡适口述自传》)
铃木大拙说“这种短暂的美强烈地刺激日本人的形象力”,于是女俳人加贺千代女吟道:“朝顔に釣瓶とられてもらひ水”(朝颜生井畔,牵住吊桶照新妆,讨水邻家院)。她早上去打水,看见朝颜缠在吊桶上开放,爱美之心竟使她不忍扯开藤蔓,只好去邻居家讨水。加贺千代女(1703-1775)生在今石川县,自幼好俳句,五十二岁削发为尼,七十三岁去世,留下一千七百余首俳句,此作为代表,也是俳句咏朝颜最有名的。正冈子规却嗤之以鼻:虽脍炙人口,但俗不可耐,算不上俳句。不大明白怎么俗,却见网上有日本人认为装,虽然诗人和政治家是最装的人种:如果是公共水井,来个大妈打水,就会一把将“邪魔”扯了去。而且明早还会开,难道天天去邻家的井眼汲水吗?
江户时代俳人上岛鬼贯有一首俳句:“行水の捨どころなきむしのこえ”(一盆水洗澡,秋虫四下里啾啾,没有地方倒)。有人写打油诗揶揄他的风流之心:“鬼貫は夜中盥を持ち歩き”,意思是顾虑影响虫子叫,洗澡水没处倒,鬼贯端着盆转悠了一宿。
中国人爱说中国文化最是不得了,似乎日本人不大有底气说这种话,他们常说的是外人(外国人)理解不了日本文化。铃木大拙也这么说:“外国评论家没生在日本的气候风土里,没接受日本的教养,所以感受方法和日本人的感受方法完全不一致,不可能进入俳句的精神里。”说来加贺千代女的意思无非唐白居易的那句“惜花不扫地”,或者宋叶绍翁吟的:“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怕被人踩踏了一地苍翠的苔藓,甚至不愿意开门迎客。
加贺千代女的发想或许缘于牵牛花的“牵”也说不定。后来把に改为や。や是所谓切字,有断句功能,使意味变成赞叹朝颜的美丽。叙述变为感叹,让人一时闹不清吊桶被什么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