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沈从文诞辰120周年纪念。回望他的一生,从一个边城少年,到一位备受推崇的文学大家,到一个被边缘、被遗忘的文物研究者,再到他身后重新燃起并持续多年高涨的名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无法忽视的一个传奇。
在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中,记录了在时代的剧烈变动中,沈从文细密、复杂的个人精神活动。今天分享书中部分节选,回顾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晚年生命细节。
沈从文:生命的完成
文 | 张新颖
01.
犹及回乡听楚声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沈从文踏上了回乡的路。黄永玉早就有让表叔晚年回一次凤凰的想法,一经劝说,沈从文同意了。于是在张兆和的陪伴下,与黄永玉、张梅溪夫妇和黄苗子、郁风夫妇等亲友同行,回到了湘西那个小小的山城。
“在凤凰,表叔婶住我家老屋,大伙儿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他是我们最老的人了。”黄永玉描述了在家乡的情景:
早上,茶点摆在院子里,雾没有散,周围树上不时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弄得一团一团深斑,从文表叔懒懒地指了一指,对我说:“……像‘漳绒’。”
他静静地喝着豆浆,他称赞家乡油条:“小,好!”
每天早上,他说的话都很少。看得出他喜欢这座大青石板铺的院子,三面是树,对着堂屋。看得见周围的南华山、观景山、喜鹊坡、八角楼……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他念过书的母校,几里远孩子们唱的晨歌能传到跟前。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我说。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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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回乡之行,给沈从文晚年以极大的安慰。他深幸自己还能重温没有怎么变样的一切;同时他也清楚,变化一直在发生,而且会永远变化下去,有些东西会消失。
但他过去的文字保存下了一些美好:“最可惜是一条沅水流域,已无过去险滩恶浪,由桃源上达辰溪,行船多如苏州运河,用小汽轮拖一列列货船行驶,过去早晚动人风物景色,已全失去。再过一二年后,在桃源上边几十里‘武强溪’大水坝一完成,即将有四县被水淹没。四个县城是美的,最美的沅陵,就只会保留在我的文字记载中,一切好看清流、竹园和长滩,以及水边千百种彩色华美,鸣声好听的水鸟,也将成为陈迹,不可回溯,说来也难令人相信了。”
六月四日,沈从文、张兆和回到北京。
沈从文八十岁重访自己出生的凤凰旧居
02.
此身虽在总堪惊
十二月初,沈从文收到《沈从文文集》前五卷稿酬,九千多元,全家人商量了一下,补足一万元,捐赠给凤凰文昌阁小学。
他给校长写了一封短信,希望“将此款全部用于扩建一所教室及一宿舍,略尽我一点心意。我离开家乡多年,实在毫无什么贡献,生平又并不积钱,寄来的钱数有限,事情极小不足道,希望不要在任何报刊上宣传,反而增加我的不安,和其他麻烦,十分感谢。如能够因此使得各位老师和小同学,稍稍减少一点上课时过度拥挤,及居住方面困难,我就觉得极高兴了。”
后来学校用这笔钱和县里的拨款建造了图书馆,请沈从文题写“从文藏书楼”匾额,他坚决不同意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只题了“藏书楼”三个字。
沈从文八十岁生日,一家人平平静静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便饭。
汪曾祺为老师的生日写了一首诗送他,开头两句是:
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
中间还有一联:
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
一九七二年,沈从文从湖北干校回北京后摄,左为回京后所写一首诗的手稿
03.
病
一九八三年三月初,沈从文有两次轻微中风,出现脑血栓前兆;四月二十日,病情加剧。那个全力以赴于工作的时期再也回不来了,与疾病的抗争成了他的任务。
可是他总有放不下的事。
一九八三年初,香港商务馆李祖泽、陈万雄,会同北京三联书店范用,商定了在香港和内地分别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事宜。沈从文病倒后,王㐨承担起领导古代服饰研究室完成增订的一系列工作,他执笔补写了史前部分,战国时期也补入了江陵马山楚墓新发现的材料。
八月二十七日,无法写字的沈从文由张兆和代笔,写信向时任北京市委常委兼科教部长的刘祖春求助:增订本工作基本就绪,“只缺少四种重要材料。这四种文物画图现藏历史博物馆”,希望能得到许可,“我们自己派人来馆照几个相”。
刘祖春后来在长篇回忆文章里说,“他与我并非浅交。……他一生只向我提出过一个要求。……我一生为他服务的就是这一件事。”刘祖春到文化部部长朱穆之家里,请他批了几句话,才由王㐨到博物馆拍了几张照片。增订全部完成后,十月二十四日,沈从文向王㐨口授了增订本《再版后记》。——然而,因为形势的变化,这本书并没有按原定计划出版,沈从文生前没有能看到增订本。
晚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寓所
04.
小房间里的来客
沈从文无法再出门了,身体也不允许他像以前那样接待大量的访客。家里人在门上贴了张不便见客的纸条,多少起到一些作用。尽管如此,家里仍然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与上门的人交流,成了沈从文生命最后几年“社会活动”的主要方式。
凌宇为写《沈从文传》,一九八四年六月接连有十余日和沈从文长谈。每天谈话中有一两次短暂休息,休息时其实也还谈话,不过逸出了正题,随意放松,即兴问答:
“您和鲁迅先生有没有见过面?……”
“不好再见面。丁玲写信给他,却以为是我的化名。何况不是我写的,即便真是我的化名,也不过是请他代为找份工作,哪值得到处写信骂人。”
“您和老舍熟不熟?”
“老舍见人就熟。这样,反倒不熟了。”
他笑起来,颇有几分自得,自得里透着孩子似的天真。
……“我写《湘西·凤凰》,用心理变态解释‘巫婆’、‘放蛊’和‘落洞少女’,周作人看了非常赞赏。这不奇怪,我的朋友中就有专门研究心理学的。对变态心理学,我很有研究……”
突然又轻轻叹口气:“也有弄错的时候。访问美国的时候,我的老朋友钟开莱先生对我说:‘你在《从文自传》中写杀人,让犯人筊掷决定生死,说犯人活下来的机会占三分之二,那不对,应该是四分之三。新出的选集中,我改过来了。”
“也许我是个湘西人,您作品中那份乡土悲悯感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在这人生悲悯里,深藏着您对南方少数民族命运的忧虑。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
“苗人所受的苦实在太深了。……”
沈从文家人合影。左起沈从文、沈荃(三弟)、母亲、沈岳萌(九妹)、沈云麓(大哥),一九二九年摄于上海
05.
最后的文字,最后的话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沈虎雏把誊抄好的《抽象的抒情》拿给沈从文看。他看完后说:“这才写得好吶。”——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自己写的文章。
一九八八年四月八日,已经好几年无法写字的他,勉强握笔,费力地给凌宇写了一封短信。他从熟人那里听说,凌宇正参与筹备一个国际性的沈从文研究学术研讨会,不禁十分焦急,写信极力阻止。信文如下:
《秋水篇》:“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孔子云:“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我能活到如今,很得力这几个字。但愿你也能记住这几个字,一生不至于受小小挫折,即失望。
你目下的打算,万万走不通,希望即此放下痴心妄想。你只知道自己,全不明白外面事情之复杂。你全不明白我一生,都不想出名,我才能在风雨飘摇中,活到如今,不至于倒下。这十年中多少人都忽然成为古人,你亲见到的。应知有所警戒。
你不要因为写了几个小册子,成为名人,就忘了社会。社会既不让我露面,是应当的,总有道理的。不然我那能活到如今?你万不要以为我受委屈。其实所得已多。我不欢喜露面,请放弃你的打算,自己做你研究,不要糟蹋宝贵生命。我目下什么都好,请勿念。并问家中人安好。
四月十二日,又追加一信,措辞严厉决绝:
我昨天给你一信,想收到。因为见你给萧离信,说什么“正是时候”。因为你写传记,许多报纸已转载,就打量来一回国际性宣传,我觉得这很不好,成功也无多意义,我素来即不欢喜拜生祝寿这一套俗不可耐的行为。很希望放下你的打算,莫好事成为一生笑谈。再说我们虽比较熟,其实还只是表面上的事,你那传记其实只是星星点点的临时凑和。由外人看来,很能传神,实在说来,还不能够从深处抓住我的弱点,还是从表面上贯穿点滴材料,和我本人还有一点距离。
你希望做我的专家,还要几年相熟,说的话一定不同。目前的希望,你有这个才气,居然能贯穿材料已很难得。你和我再熟一点,就明白我最不需要出名,也最怕出名。写几本书算什么了不起,何况总的说来,因各种理由,我还不算毕业,那值得夸张。我目前已做到少为人知而达到忘我境界。以我的情形,所得已多。并不想和人争得失。能不至于出事故,就很不错了。你必须放下那些不切事实的打算,免增加我的担负,是所至嘱。
四月十六日,复信向成国,谈的还是研讨会的事,态度一贯:
……弟今年已八十六,所得已多。宜秉古人见道之言,凡事以简单知足,免为他人笑料。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过日子以简单为主,不希望非分所当,勉强它人为之代筹。举凡近于招摇之事,证“知足不辱”之戒,少参加或不参加为是。
这三封信是沈从文写下的最后的文字,《沈从文全集》第二十六卷附有手迹,一笔一画,俱见艰难。
五月十日下午,沈从文会见黄庐隐女儿时心脏病发作。事先没有征兆。五点多钟,他感觉气闷和心绞痛,张兆和扶着他躺下。他脸色发白,不让老伴走开。王㐨、王亚蓉急急忙忙赶来,他对他们说:“心脏痛,我好冷!”六点左右,他对张兆和说:“我不行了。”
在神智模糊之前,沈从文握着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这是他最后的话。
晚八时三十分,他静静地走了。
一九八八年,张充和为沈从文题写的诔文
06.
张兆和
沈从文生命的最后五年,张兆和时时刻刻不离身边。不仅是病中离不开她的照料和护理,心理上,沈从文也格外需要她的陪伴。一时看不见她,他就要呼唤;看见了,就心安了。
沈从文走了,她有了空闲。空下来,整理沈从文的遗稿;还有,就是重新建起一个小花园。小羊宜宾胡同的花园在狭窄的阳台上“复兴”了。她精心侍弄花花草草,给它们起名字,用的是沈从文书里那些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她最心疼一盆虎耳草,来自湘西,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这是沈从文喜欢的草,也是《边城》里翠翠梦里采摘的草。
一九九二年五月,张兆和率领全家,送沈从文回归凤凰。墓地在听涛山下,面对沱江流水。十日,沈从文的骨灰一半洒入绕城而过的沱江清流,另一半,直接埋入墓地泥土。孙女沈红写道:“伴爷爷骨灰一同贴山近水的,是奶奶积攒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桥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顺沱江而下,小船身后漂起一道美丽花带,从水门口漂到南华山脚下。”
墓地简朴、宁静,墓碑是一块大石头,天然五彩石,正面是沈从文的手迹,分行镌刻《抽象的抒情》题记的话: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背面是张充和撰书: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这一年张兆和八十二岁,她担负起主持《沈从文全集》的编辑工作。这是她晚年的头等大事。二〇〇二年十二月,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三十二卷全集出版。她完成了大的心愿,也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时间是二〇〇三年二月十六日。享年九十三岁。
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张兆和的骨灰入葬,埋在了埋沈从文地方的泥土里。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纪念沈从文
《沈从文的前半生》《沈从文的后半生》
张新颖 著
《沈从文诗集》
沈从文 著,张新颖 编
沈从文经典名作系列
《从文自传》《边城》《萧萧》
沈从文 著,赵园 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