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炮,是我们记忆里过年必备的硬件。听得见的叫炮,亦叫炮竹或爆竹;看得见的叫花,亦叫礼花或烟花。过去,有民间传说,说“年”是鬼——鞭炮声,便是给“年”这个鬼听的,让鬼闻风丧胆而逃,别再到新的一年里裹乱;看烟花,则是给我们自己看的,看得见美好的一面,看到新春向我们走来,和我们撞个满怀花开。无论是花,还是炮,都有着驱除陈年旧疾的辞旧迎新的古老底蕴。这种除旧迎新,是人们之所以要过年的传统之意。
以前过年,没钱的人放小鞭,放小人花;有点儿钱的富裕主儿,放二踢脚,放窜天猴。小鞭一挂,一百头、两百头或五百头乃至更多不等,长长的挂在竹竿上,用香点着,噼噼啪啪,炒豆儿似的,响成一片,落红一地,是过年时最富有年味儿的一幅年画。小人花,是一种很小的花,点燃之后,火花四射,不过,很快消失。二踢脚,是点燃之后,在地上响一声,蹦到半空中再响一声。二踢脚有大有小,大的有小孩胳膊粗,称之为“麻雷子”,得是胆子大的人才敢放。当着一列众人,胆大者故意把“麻雷子”拿在手中,用香火点着捻子,“麻雷子”从手掌心一下子动如脱兔般窜到天上,“砰——砰”连响两声炸雷,惊得众人拍手叫好。窜天猴,是一种礼花,长长的,燃放之后,火箭炮一样飞出,色彩缤纷的礼花在夜空中盛开一朵或几朵,此起彼伏,犹如四散倒垂的丝菊花。
我小时候,最喜欢放花。家里生活拮据,和几个小孩一起凑钱买一挂小鞭,每人分二三十粒,常常是把它一粒粒分别插在雪地上放,不仅听响,还能看见雪地冒出火星,红白相衬,分外好看——即使买不起小人花,这普通的小鞭也有了点儿花的意思。
我们管小人花叫“呲花”,是说它“呲”的一下,很快就没有了。这是对那些买得起小人花的孩子,故意鄙夷不屑说的话,其实是自己没钱而故作的清高。但过年怎么能只放炮,不放花呢?就像过年怎么能只吃饺子不吃年糕呢?而且,我一直觉得放花比放炮要好看好玩得多。
我便买一种跟仁丹大小的花,是用一层薄薄的泥,里面裹着一点儿火药面,灰灰的,跟耗子皮一样的颜色,叫做“耗子屎”。两分钱能买好多粒。虽然,它们比“呲花”还要命短,有时还没来得及看见它那萤火虫屁股丁点儿的光亮,它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了。但是,我们还是追逐在它们的后面欢叫不止。
老北京,放花最讲究的,得属放花盒子。当然,这得不是一般有钱的阔主儿了。我小时候,放得起花盒子的,是大栅栏里同仁堂和瑞蚨祥这样豪横的店家。他们的伙计在店门前,搭起高高的铁架子,堆起小山一样的花盒子,还没放呢,就先声夺人,气势不凡。我们一帮小孩子早早围上去,眼巴巴地等待着大戏开演。《春明岁时琐记》里有过这样的描述:“豪富家演放花盒,先是市中搭芦棚于道侧,买各色花盒爆竹堆挂如山,形式名目,指不胜屈,其盒于晚间月下火燃机发,则盒中人物花鸟坠落如挂,历历分明,移时始设,谓之一层大盒有至数层者,其花则万朵零落,千灯四散,新奇妙制,殊难意会。”
花盒子是一种把烟花、鞭炮在一起放的种类,两者结合,彼此呼应,相互的功能作用整合一起,最大限度地突出了花的精彩纷呈,可以说是放花的升级版。它像是多层宝塔,每放一层的时候,呈现出的礼花色彩纷呈各异,有时还会从中飞迸出一幅大喜字,类如福禄寿喜之类的拜年话。当年北京城做花盒子最有名的店铺,叫吉庆堂。掌柜的曾经专门为慈禧太后做过花盒子,进宫里放过,因此被赐为六品顶戴内廷供奉。他最得意之作,是做了一个九层高的大花盒子,那花盒子里绘有彩画,内含机关,一层层并非一般的花盒子只是单摆浮搁的热闹,彼此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它的一层层却如链条一样,前后紧紧连接起来,如同一整出连台本的大戏。点燃之后,每一层纷纷升腾,一层落下的是戏里的一个场面,这个场面和下一个场面犬牙交错一起,如层层剥笋,环环相扣,叠叠生波,最后是一团团灯火灿烂。那场面,别说让老佛爷看呆了,搁到现在,就是想想,也是分外绚烂夺目,令人向往的。放花放到这份儿上,算是把过年这一幕大戏演到了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