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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 烟火 作家 赵敏依

赵敏依:碗中烟火|中原作家

jnlyseo998998 jnlyseo998998 发表于2023-03-11 00:45:04 浏览26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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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敏依

来源:文学港杂志

阿娇回家看孩子去了。

初秋,带着一丝夏天的气息,卷着秋天的云朵,掉入果香的怀抱。

我拿起桌子上客人剩下的橘子,迟疑了一下,倒进了厨余垃圾桶里。然后静静地倚着边柜,等待着下一桌客人的到来。

初认识阿娇,是在大专刚毕业的时候,我四处广撒简历无果,在街上闲逛。“九佰碗”刺眼的霓虹灯招牌便照在了我的脸上。

我在这家川菜馆的门口徘徊了许久,精干矮小的南方老板挥挥手,就一句话:“管吃住,一个月工资两千。”说罢,一口刺鼻的烟向我喷了过来,我稍稍侧一下脸,轻咳了几声,来不及多攀谈几句,在老板的大笑声中,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阿娇在老板的笑声中,扔给我一条油腻腻的围裙:“赶紧系上,活儿多着呢!”还小声抱怨着:“闻不惯烟味儿怎么行?!”

我手足无措地系上围裙,开始了忙碌。她看着年纪不大,动作很是麻利,手上不闲着,涂着口红的嘴一张一合,也不闲着:“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有时听她说话,光顾看着她的嘴,却听不见她到底在嘟囔些什么。

客人来了,门上挂着的珠帘哗哗作响:“你好,咱吃点什么?”阿娇一手递上菜单,一手往本子上写着:“大绿棒子六个!”嘿,这桌喝啤酒,有提成!我屁颠屁颠地去冰柜里取了六个大绿棒子,美滋滋地放在客人桌上。

“来,都起了!”为首的汉子冲我咧出了大黄牙,开始吞云吐雾。

我偏着头躲避烟味儿。阿娇看出我的窘境,从我手里夺过啤酒起子:“都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透心凉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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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美女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嘛?快去收桌子摆盘呀!”阿娇又开始指挥我了。

“好嘞,我马上就去!”

“大桌子一桌六套餐具,小桌子四套餐具。”

我看着她额上的发丝裹着薄薄的汗水垂落,而她粗糙的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上,正挥舞着那张破旧的紫色抹布。

我打小就高度近视,擦桌子时候老擦不干净,看不清哪里有油渍,老板每每见了,都要数落我几句:“大学生上学都上傻了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阿娇看不下去了,帮我把桌子擦干净,替老板说话:“别理他,人是好人,他就是嘴巴损点。”

老板对我们是真的好,经常让厨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偶尔也亲自下厨做一两道老家那边的特色菜,“在外面打拼都不容易,我多照顾照顾你们。”

下午的闲暇,阿娇总爱数啤酒盖子,数着数着就乐呵呵地开始哼曲儿,“这缘分像一道桥,旌旗飘啊飘。”我也数数我的盖子,可总是不如阿娇的多,阿娇便狠狠地嘲笑我一番:“喏,我匀你一个,就当我请你吃老冰棍了。”呵,女人。

这时候的阿娇是明媚的,眼梢头满满的笑意。

阿娇人不高,有点胖,和我说话时,总是仰着头,偶尔有川味儿的语言飙出来:“你在闹哪个啷?”只有和我说她女儿的时候,眼睛里像是带着星星:“我给你看我女儿照片,我对她期望很大,希望她能好好学习。以后不用像我这样吃苦。”

“不说了,不说了,九点该吃晚饭了。”阿娇掩饰般地走开了,然后笑着变戏法一样端出一碟橘子:“饭前水果,”她压低声音,“客人剩下的,我偷偷留下来了,赶紧吃,别让老板看见。”而后疯狂且快速地往嘴里塞了几瓣橘子。我也捻起一瓣,橘子入口微甜,汁水很足。

阿娇才三十几,可她女儿已经十多岁了;刚入社会的时候,认识了一男子,是工地上的小工,家里人也不懂什么房子车子彩礼,耍朋友没几天便嫁了。每每谈及阿娇的老公,我都忿忿不平,在一次阿娇与他的电话中,我更真正看清了这个孩子爸爸的真面目。

“孩子马上中考了,想补习一下数学。”阿娇一边打着语音电话,一边利索地给筷子穿上筷套。

我在旁边叠着纸巾。

“补呗,你自己看着办。”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男声,似乎有些瞌睡了。

阿娇瞬间有些难以启齿:“你看你能不能……”在我鼓励的眼神下,她继续说了下去:“给孩子出点钱……”

话未说完,那边就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一口子浓烈的四川话。大抵是指责阿娇,败家娘们,生一个赔钱货还想要钱?

阿娇的眼神黯淡下来,直接挂了电话。

在我关切的目光中,她反过来无所谓地道一句:“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

阿娇老公在工地上做活儿,一年发一次工资,过年才和阿娇回家看看,孩子就跟着奶奶过,他却从不拿出钱来补贴家用,孩子和奶奶生活费都是阿娇每个月省吃俭用的工资。

“过两天我就走了。”阿娇笑得有些勉强,穿筷套的手还是不停,“孩子就要中考了,我得回去照顾她一阵子。”

她走时,给我留下几个橘子。我轻轻剥开橘皮,汁水在指尖迸溅,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酸涩的味道冒上嗓子眼。

凌晨三点钟,冯师傅就起床了,店里的早点档口也是他和妻子承包的。熬粥,和面,拌馅儿,蒸包子,从凌晨三点一直忙碌到天蒙蒙亮。

服务员十点钟上班。那时的早餐已经打烊了,零零散散地来几个客人:“老板,还有没有包子,来半笼!”

“不好意思哈,您来晚了,包子没有了,下次来早点!”冯师傅“呲呲”地洗刷着笼屉和包子夹,头也不抬道。

客人多是周围的上班族,没了包子便急匆匆地走了。

冯师傅在围裙上抹了抹因长期泡水红肿的手,端着两笼屉包子:“丫头们,自己去后厨微波炉里加热。”

冯师傅的婆娘,熟练地把半人高的保温桶抬起来一半,下面随意垫了个密胺碗,好让我们可以盛到剩下的黑米粥。

吃过饭我们忙碌的一天开始了,冯师傅收拾完毕准备回家睡个回笼觉,而冯师傅的婆娘还不去睡。我们叫她荣姨。

荣姨同时还在店里帮厨,洗碗。一开始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惊讶于荣姨的连轴转,这么拼,不累么?

一个服务员李姐撇撇嘴:“不拼能行么,有个欠赌债的儿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像说今天的天气一样平常。

而我看荣姨的时候,又多了一些怜悯,母亲给儿子还赌债,在荣姨的儿子那里,似乎是天经地义,理直气壮的。

“再告诉你个秘密,”李姐探过身子,附在我耳边:“你猜猜荣姨每个月除了早点摊挣多少?”

“多少?!”我声音拔高了些,惹得周围的客人都向我行注目礼。

“哎呀,两万嘛!她除了做早点,在店里帮厨洗碗,还偶尔给人家当保姆。”李姐扯了扯我,示意我低点声。

真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我每次看见荣姨,都会默默对比一下自己在家里的那段日子,睡觉睡到中午自然醒,被老妈扯着嗓子喊,早午饭一起吃。

当保姆只是有时,大多数时候,荣姨穿着高帮雨鞋,在后厨弯着腰洗碗,洗碗池里满满白色泡沫,也倒映不出她那张永不疲惫的脸。

洗碗这个工作,一般不要高个子,像我这一米七的个子,如果去洗碗,是会得腰椎间盘突出的。荣姨一米五的个子,似乎很容易就能胜任。

一只手戴着尼龙劳保手套,另一只手迅速地从我们手里接过脏盘子。我和李姐总会在客人用餐完毕后,端着餐具,路过鱼腥味儿浓重的鱼缸,呛人的大灶,到达洗碗间战场。看着油花花的盘子,剩菜被倒进泔水桶里,然后浸入洗洁精水里,几秒后再出水,便是一只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新生盘子了。

吃饭时,荣姨也是端着她的大碗,坐到另一桌上,或者和大灶上的师傅,或者和帮厨的阿姨,从不和服务员同桌吃。

在那红色布满污渍的袖套下的荣姨的胳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什么也不图,只会无限制地给儿子表达爱。她不会拒绝儿子无底线的索取,作为一个母亲,能有什么错误!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

如果不是酒后,大多数时候他们很和善,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有个外卖小哥是店里的常客。中午十一点到两点是送餐的高峰期,他总是穿着晃眼的工服,戴着手套,提着打包好的外卖穿梭于各个饭店与高档写字楼,逼仄的小区之间。

而忙碌到了下午两点半,才是他的吃饭时间。

我们这家川菜馆菜式多样,价格亲民,所以小哥经常光顾。

他吃的也很固定,无非是十块钱的宫保鸡丁盖饭,或者是鱼香肉丝盖饭。如果恰好碰到他加了一小碗紫菜蛋花汤,而不是一杯白水,一定是今天单子跑得够多。

摘掉笨重的黄帽子,看到的便是他为生活而奔命的笑脸。

也有西装革履、胸前挂着工卡的白领,他们经常谈论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行业术语,却也只是就着一两道寻常的炒菜,吃着米饭,人均三四十块。

有时候馆子里也少不了“爷”们的身影,他们通常有以下特征:趾高气昂,自命不凡。

“送水果就送这?薄薄几片西瓜打发谁呢?我可是……”瞧瞧这飞溅的唾沫星子。

“这酸菜鱼都糟了,还好意思要钱?”某位吃得快见底儿的客人道。

酒后的人们,整个脑袋加脖子都烧成了红色的,笑嘻嘻地靠在椅子上,挺着大肚子谈事儿,高兴了:“服务员!给咱哥几个再来一瓶白的!”

不高兴了,便开始挑剔菜品了:“把你们老板叫过来!”有时候老板就会端着杯子进去,赔笑喝酒,践行客人至上的真理。

有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本着“感情深,一口闷”的名言,愣是被一杯一杯地灌到不省人事,最后得老板和几个后厨的大师傅扛上送宾馆。

鲜见一两个人点一桌子菜的。

“妈,你随便点,找贵的点,我去给你打壶水。”男子跑前跑后地非要两个人坐包间,我和荣姨拗不过他,便同意了。

“我妈上市里医院刚查出来癌症晚期,医生让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我寻思我妈这辈子就没吃过啥好的!”说着一个大男人便红了眼,“一会儿您帮帮忙,给老太太谎报个数字就成。”说着便往老板手里塞了好几张红色的钞票。

荣姨听了也是一阵唏嘘,叮嘱我们多上些水果,还亲自做了道清炒豌豆尖端上桌去。

我在这家饭店里打工后,父亲便执意要同我在一家店里工作。

他是个厨子,而且还是没有师父带过的那种厨子,手艺活这种东西,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是真的,父亲的手艺是他自己边摸索边偷学,加上年轻当后勤兵时的一点点基础得来的。

算起来,从高中开始,爸爸在我身边的日子就屈指可数,因为我的学费越来越昂贵,爷爷的病需要更多的钱。已经五十几的他,却依旧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说不出来的愧疚与自责,上学上了二十几年,却什么也给不了他,甚至还不如他的工资高。

父亲去了大灶上做中工,他这个年纪,体力已经跟不上了,大多数老板会认真考虑很久才聘用。

“你爸真好哎,专门来陪你!”店里的伙计都很羡慕。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父亲能给的不多,却什么都给了。

父亲是个矮个子,一点都不像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大师傅,但是颠锅翻炒的时候却很麻利,多年的劳作,厨艺已经浸入了他的骨子里。

我许久没有尝过父亲炒的菜了,小时候,父母的家庭角色是相反的,母亲在外地打工,而他边照顾孩子们,边做个小买卖。

父亲的厨艺似乎有所进步,不再拘泥于从前,他做的员工餐,没了家的味道,多了些商品的味道。

我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他,而父亲总会帮我干点活,收拾桌子,倒垃圾。

八九月的盛夏初秋,最是燥热,那时的后厨,像是桑拿房一样。

父亲戴着高高的厨师白帽,才勉强比我高一些。汗水让他的衣服变成了透明色,棕红色的手上青筋暴起,伤口一个摞着一个,拿白色的医用胶布裹着。却也为了生计,苦苦支撑。

火焰舔着锅底跳跃,映着他的脸红光满面,那饭菜的酸甜苦辣咸,品着这百味人生。

“哎,服务员,我这菜里怎么有头发?”忽然有客人大声嚷嚷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给你换一份你看可以吗?”我连忙上前。

“换一份?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把原来的给我又端回来?”碰上了难缠的客人。

父亲恰好帮我上菜,赶紧对着客人陪笑:“这菜就放这,我再给您做一份吧!”

也不知是委屈,还是看不下去父亲的卑微,我几乎要哭出来。

父亲走过我时,示意我出包间去。

“这不是常事嘛,哭啥哭。”

“去和老板说一声,看能不能给这桌便宜点。”

我连忙应道:“好,好!”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

在饭店里上班,无非就是看着客人吃饭,和自己吃饭。

老爹作为后厨的师傅,下班要比我早,只要给最后一桌客人上完菜,就可以下班了;而我们几个服务员小妹,要等到客人吃完饭才能离开。

父亲就去附近的公园转悠转悠,然后估摸着我下班了,和我一起回宿舍:“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吃员工餐时,父亲总从他碗里往我碗里夹肉:“多吃点吧,干活也有劲儿,吃好睡好又是新的一天。”想起了儿时,父亲每次出门摆摊时,都会把饭做好,然后写些嘱咐我和弟弟的话,搁在桌上:“妮儿,饭在锅里,热一热再吃,好好学习,别偷玩电脑!”

似乎和父亲最多的接触,就是那一顿顿的家常便饭。

父亲每次喝水时,都会把我的杯子添满:“天气热,不喝水怎么行。”我不爱喝水。

而我惯爱吃锅包肉和糖醋里脊这一类偏甜口的,父亲每次炒这两道菜,都给我留下一两块,偷偷放在小碗里塞给我:“趁着老板不在,给你加餐的。”

老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老爹给我塞吃塞喝,俗话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师”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厨师的工作,就是做出一道道美味抚慰每个饕餮的食客的内心。

“哈哈哈,你家新换的厨子吧,做的川菜真地道。”自从父亲来了这家店,便成功俘虏了许多客人。

我也笑着说:“好吃的话,欢迎您下次再来。”

“一定一定。”客人们摸着大肚子,一脸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