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栋 画|马桶
溁湾镇肖老倌传奇（1） 溁湾镇肖老倌传奇（2）
本故事纯属虚构，文中所述手段皆为江湖套路，切莫当真
那个年代的人，思想觉悟比现在的人还是要高一个层次，并不是讲他们多有知识文化，有什么国际视野，而是他们有自然形成的三观。比如肖大老倌听了武伢子讲的话后，直接摊子也没收，拖起他就往住在白露丘的梁爹爹家里走，路上又问了武伢子一些细节。
原来，那位汤班长跟武伢子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大时辰。肖大老倌一边走一边跟他讲：“伢子，你造化大呢，你晓得不，你跟那位汤班长是鸳鸯命，你们不要认为男女才有鸳鸯命，鸳鸯命也可以是仇敌之间，也可以是朋友之间。”
历史上，传说严世蕃跟海瑞就是鸳鸯命，但是严世蕃搞不准海瑞跟他是同富同贵还是你死我活的鸳鸯，所以一直没敢把海瑞往死里整。肖老倌讲这些，武伢子不愿意听，但是看着他带自己去找医生，也不好说什么，只有一个劲地点头。
这位梁爹爹是退休的中医，现在在家接诊，擅长儿科骨科和外伤，最厉害的是针灸治疗风湿。他原来是陈明仁将军部队里的军医，北方人，后来跟着部队在湖南和平起义，转到医院工作。退休后，在自家里接诊，没带徒弟，他的崽是骨科医生，在南区医院，西医，后来成为了很有名的骨科专家，叫梁xx。梁爹爹的故事可以单独开一个列传了，是救我过三次的老中医呢！
到了梁爹爹家里，也不需要挂号，肖大老倌把情况一讲，武伢子又介绍了一下干娘老子的病情，梁爹爹没打一下磴（犹豫，迟疑），立刻喊他把人推起来。
武伢子顿了顿，手往裤子口袋里抓了一把，小心地问：“梁医生，你郎家要好多子钱诊病？要好多子药费啊？我干娘冇得报销的。”
梁爹爹当时快70岁了，身形依然高大，背都不驼，眼神犀利，特别是那个大脑门，蹭亮的。肖大老倌给他看过相，讲他除了注意莫中风，其他都好。梁爹爹声音不晓得好䐬脆，直接讲：“革命同志不要讲钱，烈士的娘就是我的姐妹。你先把人搞起来，莫耽误哒，到时候走路都走不得哒，你要招呼起来还麻烦些唻。”梁爹爹在长沙多年，早就没有北方口音，一口标准的长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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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这下放了心，赶快喊了一部踩士到干娘家去接人。
肖大老倌就在梁爹爹家里喝茶，他又看了一下梁爹爹的相，当看到梁爹爹耳垂又长了一点时，立刻问他：“最近孙伢子听话不？”
“不听话呢，唉，一天到晚跟哒几个朋友鬼无十七。他爷老倌三天两头被搞得学校去。”
“你们屋里，都是好命，细时候不听话，大咖就好咖哒，箇是定数。”肖大老倌欲言又止，本来想多讲两句，想起等下梁爹爹要看病，就没讲了。
不一会，武伢子把他干娘和姐姐接到楼下了，梁爹爹家是二楼，他堂客赶快主动把人去扶了上来。
梁爹爹马上带起口罩，把听诊器放在胸口的衣服里面，等着捂热。你们看，这就是老医生有医德的细节，怕听诊器冷了别个。
梁爹爹先是用听诊器听了肺音，又帮娭毑号了脉，有的人喜欢故弄玄虚，什么左右手轮着来，什么三根手指号，一根手指号，还有什么悬丝诊脉。梁爹爹对我讲过一句：“栋宝，那都是狗屁。”
梁爹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梅花表对着时间，细细号了一回脉，又看了娭毑的舌苔。点了点头，讲了一句：“娭毑年轻的时候怕是下水下得蛮多吧？”
我们长沙的习惯呢，夫家姓汤，娭毑也可以喊汤娭毑。汤娭毑看到梁爹爹面相威武，一身正气，号脉的手法又好，就放开讲起来。确实，她是个苦命的人，小时候住在北区的竹安村，就是铁炉寺过去一点，屋里兄弟姐妹多，她是老大，要帮父母做事。深秋寒冬下塘挖藕那是正常的，那个时候套鞋皮裤全没有，都是穿短裤打赤脚。有一回她挑起一担藕打赤脚去卖，哪里晓得，有个铁匠把才烧红的一块铁放在路边上，她一脚踩上去，烙得要死。正碰上了汤班长的爸爸路过，背着她去上药。两个人就一来二去搞熟了，双方父母也同意他们发展，但还是要喊起媒人做媒。
双方村上都晓得了这个事，光明正大地结了婚。那时刚解放，虽然也讲自由恋爱，但是媒人和组织上的作用还是要体现的。
后来汤爹爹走得早，她还是要挑湖藕去卖。她一个人带大了一双儿女。没想到自己崽又光荣了，幸亏国家有照顾，这些战友们又来认了干娘。日子还是不难过，就是年轻时落下的这个风湿病，不见好，越来越严重。
梁爹爹让汤娭毑女儿帮她把裤腿挽上去，看了腿脚的情况，然后拿出一盒银针准备认穴施针——这是我小时候的阴影，那气子梁爹爹讲我有疳积，硬是用他那盒银针扎了我一个月。当年电视正放着《射雕英雄传》，梁爹爹还啜我，讲这样可以打通我任督二脉，增加二十年功力。
现在想起来，功力怕是没有增加，但我这一世人，味口好，那真的是搭帮了他老人家。
话归正传，梁爹爹施针那确实厉害，我也不懂，只晓得他针针认穴，不仅是脚上，就连头上都扎了针，但是银针扎进去一点都不痛（中医我真的不懂，不能形容出他的技术，反正当年扎我的时候，是真的不痛）。不一会，汤娭毑头上真的汗直流，甚至是冒白气。我要是在场，一定来一句，“箇是练九阴真经啦！”
一共18针下去，梁爹爹自己也微微出汗，他告诉汤娭毑，等10分钟再拔针，然后自己去开了一个方子。
这时候他崽来看他，小梁医生看了一眼方子，问梁爹爹，“何解用狗脊不用虎骨呢？”
梁爹爹对自己崽不得客气，就是一丁公，讲：“虎骨好贵？你开药是图自己开心还是救别个啰？”
小梁医生吓得赶快跑了。
梁爹爹又对汤娭毑讲：“你郎家连续来半个月，我来扎针。药先吃七付，箇药应该要百把块钱，有的药不能换，所以贵一点。吃完七付再跟你郎家换一次药。药一天吃两次，每次五碗水煎成一碗水。有一味药是后下的，我写好了，要你女和干崽来煎药就是。”
汤娭毑拔了针后感觉浑身轻松蛮多，看到自己有诊了，心里不晓得好高兴。连忙讲好好好。
武伢子上来要付挂号钱和针灸费，梁爹爹眼睛一眯，想了一下，哈哈一笑，讲：“确实，差点忘记了，我这个不优惠啊，挂号1块钱，针灸费半个月，15块钱。”
武伢子快乐疯了，这梁爹爹也太可敬了。这样的老医生，这样的手艺，才收他16块钱！梁爹爹还来一句:“快来把钱，我婆婆子还等哒钱买菜去。”大家快笑成一堆了。
治疗效果后来确实不错，药对症，针也扎得有效，汤娭毑后来都可以自己上街买菜了。后面又活了十几二十年。
送走了武伢子一行人后，肖大老倌对梁爹爹讲：“你六腑最近有点不对啊，怕有点无妄，还是身体上的，你要注意啊。”
梁爹爹鼻孔一哼，“你莫搞你那封建迷信来啜我啊，一下子讲我孙伢子不听话，一下子又讲我身体不好。我还不晓得我自己哦，我气血两旺，早上散步，晚上搞杯药酒，什么卵事都冇得！”
这两个老爹爹也是有味，经常还要斗斗嘴。
肖大老倌讲：“在前是看你要看病人，不搅乱你，现在我是真的提醒你，一是看好孙伢子，二是当心自己身体。有句话，神通不敌业力！”
梁爹爹到底有什么业力呢，且听下回分解。
肖大老倌当天没什么事，就细细地跟梁爹爹看了一次。梁爹爹上唇有立纹，他天庭宽厚（就是大脑门），地阁丰圆（下巴有肉），鼻梁丰起，五岳丰满，耳轮宽大，肩膀平阔，这都是相书讲的庄严大度之相，没什么大富大贵的命，但是一生平安，家庭幸福。不过，梁爹爹最近耳垂突然拉长了一点，同时脸颊右边出了一抹红晕，这是要听空话以及会突发小疾的症状。所以肖大老倌就直接讲出来了。
梁爹爹的崽伢子蛮好，不得有空话听，只有他孙伢子有点调皮，估计是他会出事。梁爹爹气血两旺不假，但是医生看不到自己的内六腑，看相的看不准自己会不会被联防队的抓，这都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肖大老倌讲：“你还是要注意啊，送你两句话：祸从口出又从口入，风吹花落半边天。”
听了肖大老官的话，梁爹爹老神在在，不蛮在意。因为他也是战场上刀头舔过血的人，虽然自己没上过前线，只在后面救人，但是他讲，救到后面，好多国民党伤兵一没药二没医生管，伤口烂得肉里面去了，痛得受不住，他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两块光洋，请边上的人帮他们补一枪。有的光洋都没有的伤兵，只能想办法搞点鸦片去吞。
我问梁爹爹，他帮忙补过枪没有，他没作声。唯一听到他讲过一句话：“这会有因果的。”所以后面这半生，梁爹爹一直行医救人，在街坊和单位同事的口中，那是顶好的人。
梁爹爹跟肖大老倌打了一阵嗨讲，在他家吃了饭，就一起约着去我家玩。肖大老倌要梁爹爹先走，他去收摊子。梁爹爹讲要得，就穿戴整齐拿着他的折扇出门了——梁爹爹出门一定是穿着整齐的，裤子要长裤，衣服要扣好，冬天皮鞋擦干净，夏天穿凉皮鞋，不穿拖鞋。夏天秋天带折扇，冬天带个手炉子。他的折扇上画的是云台二十八将。很少见吧？是他原来的长官送给他的，他一直很珍惜。我也是后来读《后汉书》，才晓得云台二十八将的来历。
他走到我屋里，把刚才的事情又跟我外公讲了一遍，我外公笑道：“肖大老倌这下子估计又忘记收看相钱哒。”
“哎呀，真的，”梁爹爹想起来，武伢子好像真的忘记给看相的钱了。
过了一个月，突然听到消息，梁爹爹中风了，又过几天，讲是好了一些了，因为我又看到梁爹爹来我屋里玩了。进门的那样子快把我笑死了。梁爹爹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左边嘴巴扯得一歪起，脸上还一抽一抽的。配上他老人家拿着的那把扇子，真的感觉是国兵党残兵败将被我军追得抱头鼠窜一样。
原来，自从肖大老倌那天讲过梁爹爹要注意身体之后，他虽然嘴上不服，心里还是记着了，处处小心，但是人只要几天没事，都会以为没什么大事，祸事已经过去了，还想去臭下肖大老倌，讲他看相不灵。不想，梁爹爹那天先是中午吃了一只叫鸡，叫鸡公肉多，梁爹爹最爱吃烧鸡公，晚上碰到他舅子来屋里玩，带了三斤早上才杀的好黄牛肉，一把炖了，高兴起来又搞了二两酒，还是泡的药酒。晚上一睡，电风扇没关。好吧，这真的是神通不敌业力。梁爹爹一下就半边身子中了风。赶快往医院送，结果接诊的是他原来带过的学生，还算是学了点本事，几下救下来了，只是半边脸有点抽，要空个把月才会正常。
梁爹爹到我屋里坐下，我外公讲：“你看你是不是祸从口出又从口入啰，一天吃那多发物，真的中风半边天啊。”
梁爹爹叹了口气，有点口齿不清地讲：“我无所谓呢，老来老去，死也死得，肖大老倌还讲我孙伢子有问题，我想问下他，有什么问题呢。”
所谓子孙弱，主要的原因是上辈太强，梁爹爹跟小梁医生都是这个家庭里的强人。子孙的地位就比较弱，大家可以发现一个现象：一个家庭里面，一般有一个强势的人，就会有一个比较弱势听话的人；有一个听话的人，就会有另一个比较叛逆的人。这是家庭角色的分配问题，梁爹爹为人和气有责任感，小梁医生读书厉害，舍得钻研，这个家庭的强势角色就在这两位身上，到了孙子小小梁这一辈，就不太上进了。虽然大错不犯，小错却也不断。
肖大老倌看过小梁医生的相，别的没什么问题，就是额头上横纹太多了，而额头横纹过多,子孙前期就不太听话，要操心。再加上小梁医生的爱人又比较溺爱小小梁，所以到了初三，小小梁就跟着调皮学生抽烟，打桌球，泡游戏厅，三天两头被班主任喊家长去谈话。谈完，小梁医生也没办法，回来就是一餐死打，皮带都抽断。打得小小梁实在受不住了就往我家跑。因为我屋里住一楼，大院的入口就在这里，小梁医生要面子，一般不会追。
不过话说回来，我当年在师大附中，到初二就喜欢打桌球泡电脑室了，也被喊家长，但是并没影响我中考651分的成绩啊（满分700）。所以我很反感小孩子玩什么东西就会影响成绩的说法。现在小孩子喜欢看手机，你要会引导他，多看科学知识，看历史生物视频，照样有好处。
虽然小小梁有点叛逆调皮，但是对我们这些小老弟还是很仗义的，街上要是哪个敢吃住我，呵呵，那他真的是等着——遭遇疾风吧！窑坡山、红泥山、三六六、白露丘、学堂坡这些的地方的哥哥们，哪个不出来帮下我栋宝？
果不其然，梁爹爹中风后半个月，小小梁又惹了事，跟一个高中生起了冲突，他又喊了窑坡山李治安叔叔的崽一路去了难。李治安叔叔的大名，那个年代混社会的人应该晓得，他崽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们两个人一路打了对方一顿，听对方家长讲，鼻子被打得血糊血海。
梁爹爹自己脸上中了风，不方便出门，加上又要脸，只让小梁医生去赔钱道歉，讲了好话，才息了事。
这次，梁爹爹很慎重地请了肖大老倌来家里，让他看看小小梁的相，问肖大老倌，这个伢子将来会怎么样，是不是个报应崽，是的话，趁早让他考技校，莫在家里住了。
肖大老倌一改之前看相的严肃脸，笑眯眯地喝着茶，打着哈哈，说：“你们屋里啊，积善之家，有什么报应啰，一定让他考高中啊！细伢子调皮很正常的。小小梁天门子生得箇么上（发际线高），是很聪明的人，看他眼角有杀伐之气，走路喜欢提膝，不走内八，也不走外八，甩手又高，箇是个从军的相呢。你看他声调高，遇事还晓得喊人帮忙，以多打少，那将来更是个当指挥官的料。”
梁爹爹和梁医生听了他的话，安心了一些，只有梁医生的爱人讲：“未必真的让他读咖高中就去参军啊，他箇样子，参军？那怕吃不了那个苦呢！而且，城市兵招兵，我们要走关系吧？”
其实当时参军也不难，他们家这个条件是没问题的，梁医生的爱人只是舍不得。梁爹爹眼睛一瞪，就这样定了，要他好点考了，搞个高中读，再去参军。小小梁也蛮高兴，他本来就是猫弹鬼跳的性格，自然愿意去参军见世面。
为什么我一直要用小小梁这个称呼呢，因为人家现在还在部队里，混得蛮好，我就不暴露他这些陈年往事了，比如掀女同学裙子啦，看到老师进了旱厕往里面丢雷鸣炮啦……用肖大老倌的话讲，这就是细时人见人厌，长大了风雷随身的命，又叫周处命。
肖大老倌喝了一会茶，就要起身告辞，他要去唐满娭毑屋里看看，上次那位给人家化煞的王娭毑约了他去的，讲一路看看唐满娭毑的女。
这次看相，是肖大老倌一世最后悔的一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讲起这个故事，我都有点不忍心，因为会破坏整个比较欢乐的氛围。但是，趁着我还记得这些事，还是想把它们记录下来。
唐满娭毑在旧社会是某个纱厂大资本家的小姨太，解放后带着女儿独立出来过日子了。具体是哪个资本家的姨太我没记住，我那时还小，不想记这种跟我无关的事，并且唐满娭毑本姓也不是唐，而是夫家姓唐。她的女儿叫唐意招，这三个字是同音，因为我不想再提她的真名。
唐满娭毑住在我们大屋的六楼，每天喜欢跟我外婆一起去买菜，有时在我家打麻将。她平时收拾得索索利利，虽然年纪有六十多了，但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她戴一副银边眼镜，留着花白的中短发，手上长期驻着一根黑色的竹拐杖。她腿脚其实很好，拐杖一般是搭在手上。这种老派的娭毑出门，烟盒子、帽子、拐杖、荷包，包括手上的袋子都是要带整齐的。
有人讲，这就是民国范，我觉得，民国范放在一边，这种对生活的精致态度，是现在的朋友圈假精致人学不来的。
唐满娭毑这次感觉身体不蛮好，走路就头晕，按现在的话讲，可能有点高血压或者脑血栓。她就请了王娭毑去帮她看看，开点草药。王娭毑到了她家，只有她和外孙子在屋里。唐满娭毑的女儿生下儿子后，跟原来老公离了婚，现在带着儿子跟唐满娭毑住在一起。这个崽智力不是蛮好，但是也没到低能的程度，就是平时感觉有点反应慢，到六岁才慢慢会讲话。
王娭毑看了唐满娭毑之后，跟她开了一点草药，又看了她外孙一眼，这小孩子一身邋遢得要死，一脸的鼻涕，跟唐满娭毑的讲究形象是两回事。原来唐满娭毑还是旧社会姨太太性格，不蛮喜欢管事，她女儿唐意招在街道工作，是个女强人，工作很忙，没空管细伢子，所以搞得细伢子像个没娘崽。
王娭毑也是个热心人，帮唐满娭毑开了药，又帮她打了三个火罐。打火罐这种事，是要技术的，北方的朋友喜欢讲“拔罐”，湖南一般叫打火罐，重点在于一个“打”字，手法要好，不能烧伤了皮，又要打出湿气和寒气。
王娭毑正在打火罐，突然感觉背上一凉，打了一个冷颤。她四处看了看，硬是觉得这屋里有蛮重的煞气。正好，唐意招中午回来了，正在做饭。王娭毑看到肖大老倌就在一楼我屋里玩，就喊了肖大老倌上楼来看看。
他们老班子跟我们一样呢，我们有麻将110，宵夜110，他们就有看相110，还有这看禳意子110，都是随喊随到。
肖大老倌最近名声越来越大，感觉自己道行越来越精深。派头也置起来了，手里提着罗盘，脖子上带着念珠，还特意戴起一副墨镜。用我外公的话讲，叫“越来越有水老倌的样范”。
肖大老倌一到六楼，就感觉灰蒙蒙的，用他的话讲，这是煞气封了灵识，产生了见知碍。没点内子的人，只是觉得这屋子不朝阳，不舒服。他们这种玄门中人就一眼看出来，这房子里的人怕是有血光。
肖大老倌跟唐满娭毑打了个招呼，只看她正眉心有一条红线直上直下，就晓得事情坏了，又只望了一眼厨房里炒菜的唐意招，差点没把住嘴，“箇妹子，何解哒？整个骨架子都散咖哒样的。”
肖大老倌一般遇到事情还是有点趋吉避凶的，不太愿意参与到太凶险的事情里去。但今天一是王娭毑喊他上来的，二是遇上就是因果，他不作声，反而损阴德。肖大老倌首先问了一下唐满娭毑家里最近的家宅情况，确实不好，唐意招的前夫为了来复和，已经来吵了几次了，每次来就是几句老话，自己现在日子过得不行，要下岗了，希望复婚，改改运。唐意招是肯定不会复婚的，这个男人爱喝酒，还家暴。
肖大佬倌对唐意招讲：“你看你啰，天中上面有一个塌下去的眼，最近做事又不顺，烦燥事多。天中上有粒黑痣，箇表示一生容易有横祸，你最好去把箇粒黑痣点咖。再一个，你的眉毛啊，又浓又黑又粗，跟得焦炭一样，你这种眉相的人肝气旺盛，容易吵架，你自己最近要收点脾气啊。
我看你的山根那边，看出来有一点赤红色，要防有重大灾祸出来，你千万最近莫做危险的事，比如登高啊，到河边上，上工地拆违啊，去工厂的大机器边上啊，你都不要去。
再一个，妹子啊，你走路也要注意啊，不要箇样走小碎步，前脚掌和后跟总是同时落地，你又走得快，箇是女鬼步呢！”
唐意招是个性格比较大大咧咧的妹子，她那时候才进街道，做事蛮发狠，因为是临时工进去的，所以一直想要搞个编制，所以每天都很积极。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经常到一楼找我家借厕所用，因为她不想上六楼去，浪费自己做事的时间。
但是有一样，这样的人啊，性格比较犟，不服输。她从来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直接就怼了肖大老倌，“不用你郎家费心呢，人各有命，我屋两娘女从细命不好，天老爷也冇看到照顾一下。”
肖大老倌也只是笑一笑，讲“这个妹子好辣利，邪不胜正”之类的话。
王娭毑为了化解尴尬，赶快打了个哈哈，讲：“你们屋里的祖宗牌子呢？”结果一看，放到床底下了，王娭毑骂了一句唐意招“鬼妹子，屋里祖宗睡床底下”，连忙捡了出来，擦干净，找了个高处，安好了。
她又看了看她家客厅的布局：一个大衣柜正对着大门，大衣柜中间有一面镜子，镜子又正对着大门，镜子四十五度的位置又摆了一座落地的大钟，这座落地钟怕莫有一米五六高，应该是民国年间的，走时的声音蛮大，是下面有两个钟摆的那种款式。
王娭毑走到她家大门口往里一看，果不其然，外面的人，正眼一望，他家镜子映出来就是这座钟。
钟与终同音，一般不能正对大门，从镜子里倒映出来也要不得。她们家两个女人当家，带个小孩子。一老一小，加上离婚的女人本来阴气就重，供奉祖先不诚，家里的布局又不对。你讲，小孩子如何会发育得好，家宅如何会安宁。
王娭毑立刻要她们家改布局，床铺不能南北向摆着，钟要移位，祖宗牌位要安正，上香，关键是，南向的窗台外面不要晒女人的内衣服，晒到北向阳台去，不要冲撞了神仙。
肖大老倌这下倒是没多发言，也没看她们两个的手相，只是摸了摸唐意招儿子的头，微微叹了口气，对唐意招讲，“你崽只是开悟慢点，你到哪里都不要急啰。最近你千万注意莫随便上楼啊。”
唐意招估计也是忙，心不在焉地答了句，好好好。
肖大老倌对王娭毑递了个眼色，两个人就准备走了。唐满娭毑连忙追上来一人打了一个包封，虽然不多，也是个意思。王娭毑一再叮嘱，要改了家里的布局，过两天她再上来给唐满娭毑打两次火罐。
肖大老倌下楼来对王娭毑讲：“唐满娭毑是个克子女的相呢，她怕是高寿享清福的命，她这个女啊，我怕是你也救不下呢。”
王娭毑一惊，“你讲什么？到底何解？”
到底何解，且听下回分解。
肖大老倌叹了一口气，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磨难专找苦命人。唐满娭毑眉心正中那道红线，克夫，克子孙。她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她又不注意敬天法祖，漫天的神仙冇哪个救她。”
王娭毑连忙呸呸呸了三声，讲：“你箇个肖大老倌，莫箇样讲，人家三娘崽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你要跟她们想办法唻，不要站得岸上唻。”
肖大老倌还是叹了一口气，补充了一句：“你去跟唐意招讲，我送她四个字：危楼莫上。”
唐意招听了之后也说晓得了，刚好那阵子白沙酒厂那边蛮多违章建筑，她们街道负责拆违，天天扯皮打架，但是她也记得肖大老倌的话，不进屋，不上楼，要打架就在屋子外面打。
那个年代河西这些菜农户进城后，私搭乱建蛮多，还调子高，拆他的棚子，真的是会用粪瓢子跟你拼命的。街道上的年轻人也不怕事，对着搞，动手也不怕。所以那阵子常年四季看到打得鸡飞狗跳。
唐意招那阵子特别注意，也没受伤。所以，她认为这是看相的骗她玩的。
在肖大老倌给她们看过相三个月后，唐意招的前夫提着一点水果来看崽，在六楼扯谈，这个时候，唐意招刚好在楼下，看到了他，不想见面，在一楼天井里跟邻居扯谈。这时，她前夫在楼上喊她，讲小孩子怎么这么邋遢，要唐意招来一起跟他洗个澡。
唐意招就上去了，还没三分钟，两个人就吵起架来。吵着吵着，他前夫居然一把抱起了唐意招，吼了一句“老子跟你送终来哒”，居然一下把她从六楼扔了下去，直接砸在了一楼天井里。
我那天没在，听我外公讲，只得到砰的一声闷响，走出去一看，好惨啊……
原来，所谓“危楼莫上”，是这个意思。
她前夫当场被邻居抓住了。但是有什么用呢？人都没了。这个事还被当时的一份叫《空中之友》的报纸详细报道过。
唐满娭毑后来带着外孙子过，日子更加艰难了。
肖大老倌长吁短叹了几天，准备收个徒弟，传承下衣钵。
其实肖大老倌这个人，还是有一些正义感的，他其实那天也算到了唐意招的前夫会对他不利，还打了一个卦，头一个是天风姤，这是女主太强；他再出了一课，是天水讼（游魂），一个高空坠落的大凶之兆。肖老倌一般就是出两卦，出完不打卦。
但是他话已经讲到了那个份上，事主还是没躲过一劫。他就有点道心不稳了，觉得自己的福德就是这样，不如找个徒弟传下点本事，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断了这门传承。
我外公问他：“你已经尽力哒，何必一天到晚觉得自己冇做到位呢？你只是个看相的，你又不是阎家五爹，你还拦得住啊？”
肖大老倌沉默了一下，讲：“拦得住，她大凶的时辰我晓得的，我没讲出来，我怕我死的时候会散功，生不如死。我好自私的。”
相传，大相师和武林高手死的时候会散功，比如自然门杜心武大师和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死的时候，一个散功一个浑身肌肉脱落。
我外公又劝了他几句，突然问到：“你想收个徒弟的话，你看我对门屋里，车喇叭的崽合适不？”
车喇叭以前是粮油公司门店的售货员，那时候专门拿个喇叭在门口喊大家排队，所以有了个外号车喇叭。大家看啊，我对别人一般在文章里称呼舅舅，叔叔、娭毑或者阿姨，但混黑道的我都写成哥。车喇叭，我只写他外号，就证明这个人，我不蛮喜欢。因为他有点势利眼，那时候买点副食品都要票，他经常把一些落脚子把普通人，好的留给送烟给自己的人。我外公讲他为人不的确（不地道的意思，“确”老话念ko6，注意不是kuo，没有中间那个u介音）。
但是他崽完全不同，为人孝道，天天推着他爹爹（爷爷）出来晒太阳，洗澡，喂饭，对邻居客气，看到老人买米买菜都会上来帮忙背回家。大家都讲他是来给车喇叭报恩的，可惜年纪不大就得了慢性肾炎，病退在家。
肖大老倌点了点头，请我外公去喊了车叔叔来，问他想不想学看相，至少可以贴补家用，比干领病退工资强。车叔叔生得白白净净，中等个子，听到肖大老倌要收他做徒弟，也蛮激动，讲愿意，只是自己蛮蠢，不晓得学得会不。
肖大老倌讲，你学得会，你这个眼神正派，让一看就是个好人，你走路不动不摇，手不插兜，右手微抬，这是看百家的样子。你看周总理，他手高抬，那是管天下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出三道题目给你做，做好了，你就拜师，做不好，我们就是缘分没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介绍
谢栋，男，长沙土著，不惑大叔，做了20年地产，写过扑街小说。原笔名“快刀浪子”。日常喜欢 听故事和讲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