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底的一天,尽管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季节里,但北京依旧是那么明亮。
北池子一处四合院里,一家人从早上开始就忙碌着准备餐食。这处四合院,以前住的是老将军傅秋涛,傅秋涛将军可不简单,早在1925年便参加了工人纠察队,皖南事变时,傅秋涛将军身陷重围,硬生生带着一支队伍杀出重围,1955年9月被授予上将军衔。
图|傅秋涛将军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老将军已经作古,不过因为老将军的夫人还在,所以这里还是傅家人在住着。前院傅秋涛将军夫人住的屋子依旧很宁静,忙活的是后院,傅将军的女儿傅阳与女婿张淮江。
尽管夫妻俩正在匆忙地准备着,但这场聚会他们却不是发起人。
真正促成这场聚会的是他们的老同学邓朴方。
邓朴方搞起了一个残疾人基金会,很需要人帮忙,于是就拜托老同学筹备个局,大家一起吃个饭,看看有谁愿意来。
“唉,胖子(邓朴方)。”
傅阳忍不住一阵伤感,想起了多年前的遭遇,眼眶忍不住湿润了不少,张淮江看见了,赶紧劝妻子:
“我可提醒你,这么多老同学还没谁见胖子调一滴泪,他办起了个残疾人基金会,进行曲刚唱起来,你别给大家破坏气氛。”
很快,老同学们纷纷到来,大家七嘴八舌,很快聊起了当年在八一小学上学时的趣事……
八一小学往事
邓朴方是出身在抗战年代,是邓小平与卓琳的长子。
儿子的出身,给邓小平夫妇带来了巨大的喜悦,但夫妇俩人却为孩子取什么名字而闹得不可开交,据说邓小平想为自己儿子取名叫“太行”,纪念在太行山抗战的这几年,卓琳却不同意,不过在当时,刘伯承将军的儿子已经先占了“太行”这个名字,抱过孩子一看,见这孩子生的朴实方正,于是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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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就叫朴方吧,好不好。”
邓小平夫妇都很满意这个名字。
图|邓小平与刘伯承
1952年7月,邓小平调任中央工作,邓补方也跟着一起回到了北京,进入八一小学插班读三年级。
“八一小学”是一所供给制的干部小学,早在抗战时期,各个根据地解放区,就筹备建立了学校,1949年,华北的“荣臻子弟小学”与“延安保小”到了北京,合并后改称“八一小学”,并在北京海淀区安家落户。
能够在这所小学上学的学生,那父母都是在革命战争年代走过来功勋赫赫的人物。
傅阳的父亲就是傅秋涛将军,开国上将。
那时候上学,大家年龄都不大,但却很崇拜战斗英雄,聚在一起以后,不是一块天天打架,就相互攀比谁家的父母职务更高。
唯独邓朴方比较特殊,他既不参加“打架”,也说不清自己爸爸有何英雄之处。
同学们之间起争执时,总是会谈及自己的爸爸,是旅长、是师长。邓朴方唯有十分羡慕地看着他们。
邓朴方后来回忆起这件事也曾坦言:
“小时候在家里的时候,爸爸从来没有讲过他是做什么的。妈妈也从来不说这些话题。所以,他们几个孩子根本就没有这种概念。也一直没有问过。”
后来邓朴方上小学五年级时,才知道爸爸是财政部长。
1945年,邓小平、卓琳夫妇在河北抱着女儿邓林、儿子邓朴方合影
邓小平曾兼任过一段时间的财政部长,邓朴方大约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一直到上中学,邓朴方都不知道自己父亲是干什么的。
不过那时候孩子们之间相互攀比父亲谁官大官小的风气,很快就被学校老师“镇压”了下去,大家开始相互攀比,谁更大公无私,谁更像是普通一兵。
这么一来,邓朴方反而突出了一些。
上高中一年级时,邓朴方参加共青团,团干部念他的入团申请书时,才发现他所提交的表格里,父亲一栏写的是邓小平,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胖子他爹就是总书记邓小平。”
原来就在1956年9月党的八届一中全会上,邓小平当选为政治局常委、中央委员会总书记。
不过,邓朴方的人生轨迹依旧没有改变多少,他按部就班地上学,那时候他的成绩在学校总是最好的。
时隔多年以后,他的老同学以及同事回忆起邓朴方都这样说:
“他本来可以做更多的事,更大的事,他具备那种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所应具备的许多优秀品质……”
上学时期的邓朴方,喜欢体育运动,那时他经常活跃在学校的篮球场、足球场、乒乓球台那边,尽管那时候他的体态已经有些胖,但这并不妨碍他身体的灵活。
“撞拐”是那个年代小学生最喜欢的一项活动。
其实说白了就是单脚独立,双手抱着另外一只脚,互相冲撞,时至今日,各大中小学生依然对此项运动乐此不疲。
邓朴方也常常活跃在其中。
而且他还喜欢踢毽子。
那时候的邓朴方,双腿还很有力量。
假如没有后来的意外,那他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1962年秋,邓朴方以平均每门功课90分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并于1965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你们还年轻,应该去做点事情”
邓朴方摔伤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本来如果救治的及时,是可以避免更加严重的,然而由于耽搁了治疗机会,导致了邓朴方永远失去了站起来的机会。
在积水潭医院检查时,医生诊断,邓朴方是第一腰椎、第十二胸椎骨折、双下肢瘫痪。
邓小平回到北京后,立即给周总理写信,请求为邓朴方治病。
1972年4月,周总理亲自批示:“邓朴方的病,还是请三○一医院治。”
可经手术诊疗后发现,邓朴方的脊椎和腰椎骨折最为严重,胸骨第十二节到第六节之间的脊髓纤维化坏死,原本截瘫可以只到大腿,结果却上升到了胸口。而且由于长期骨折造成了血肿,血液沿脊椎腔向上蔓延,并长期压迫脊髓,那段脊椎已无法复原。邓朴方今后将无法复原,甚至不可能站立。
也就是在医院治疗期间,邓朴方遇到了同是难友的王鲁光。
图|1964年,王树声全家合影
王鲁光是王树声大将的儿子。
原本作为长子的他,深受王树声将军的看重,王鲁光确实也很争气,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清华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所工作。而在这期间,王鲁光也收获了爱情,并积极地筹备婚礼。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这一切。
1972年12月25日凌晨,王鲁光准备骑车上班,不慎被一辆失控的电车撞倒。
送到三○一医院以后,被医生诊断为第四至五节胸椎错位合并完全性截瘫。
医生的话也宣告了王鲁光今后只能坐着轮椅。
这一年王鲁光才26岁,距离结婚也只有4天。
人生一下子堕入了黑暗。
邓朴方与王鲁光认识后,两人成为了好朋友,常一起吃饭喝酒,也许是伤得早,邓朴方反而能看得开,并积极劝说王鲁光,这才使得王鲁光重新振作了精神。
1973年,王树声将军被查出患有食道癌,住进了三○一医院。
王鲁光有一次带着邓朴方去看望自己的父亲,王树声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不禁有些痛心,但看着意志萧条的两人,王树声将军劝道:
“你们还年轻,应该去做点事情。”
图|王树声与儿子王鲁光
这一晚,邓朴方、王鲁光全失眠了,脑海中全是这句话,但对未来,他们很迷茫,不知道以自己这副身躯,还能去做什么?
也许是那一束突如其来的灵光,邓朴方想明白了不少,他注意到在全国,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残疾人,能不能办一个残疾人康复中心呢?
邓朴方的想法让王鲁光等一大批身残志坚的好友十分动心。
1977年春,邓朴方康复出院
本来想着等身体略微好一些,就开始着手实施这些计划,哪知道突如其来的一个变故,又把计划打乱了。
1979年年初的一天,常年照顾邓朴方的护士发现,他的后背隆起了一大块,一动还有“嘎吱嘎吱”的响声。
察觉不妙的家人立即将邓朴方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邓朴方的脊椎骨再次骨折,这次骨折的风险很大,如果骨折刺破了脊椎骨两旁的动脉,就会引发内出血,如果刺破出体外,就有可能感染脑炎,更麻烦的 是,以中国当时的医疗技术,尚不能治疗这种情况。
尽管医生考虑出国,但高昂的费用也让邓小平一家捉襟见肘。
好在一名叫马昆的大夫,联系了世界著名的脊椎外科大夫、时任加拿大渥太华市立医院主任医生哥登·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医生可以进行这场手术。而更让人感动的是,当他听说邓小平一家难以筹措手术费用时,当机立断决定,不要手术费用,还向加拿大政府提出申请协助,加拿大政府杜鲁不仅批准,还免除了全部的医疗费用。
图|年轻时的邓朴方
即便如此,邓朴方当时出国也是一大难题,按照约定,他们需要负担出国的费用。
邓朴方一家人聚在一起,这才凑足了全部的费用。
可以说是几经艰难,邓朴方才从手术台上下来,为了省钱他们没有住在康复中心,而是住在了中国驻渥太华大使馆。
经过长时间的卧床休息,邓朴方一直到1983年才又重新坐了起来。
由于他的脊椎骨已经完全没有了支撑作用,完全是依靠阿姆斯特朗医生为他植入身体里的两根30厘米长的金属棒,八只钢爪以及许多钢板和螺丝钉,才能使得他整个人坐在轮椅上。
也因为他的上半身不能移动,所以邓朴方坐在轮椅上以后,身躯总是格外的挺直。
这时候的邓朴方,也决心完成自己的梦想,为全中国的残疾人事业,做出一点贡献。
1983年3月15日,邓朴方积极联络了一大批残疾人志愿者,在大家共同努力下,成立了“中国残疾人康复中心筹备小组”。
可邓朴方还是觉得,光有这些还不够。
“残疾人的福利工作,应该推广到全国各个角落。”
但在邓朴方之前,中国的残疾人事业基本等于零。
中国人口基数大,而残疾人的数量,可能相当于西方欧美发达国家一个国家的人口数,这并不是夸张,根据2020年1月最新数据统计,已经达到了8500多万。
图|王鲁光
邓朴方与王鲁光一起,决定成立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
不过成立基金会,许多事务十分繁杂,邓朴方一个人忙不过来。
1983年,邓朴方曾对一位老同学说过:
“我成立基金会是为残疾人做事,怎么个做法?机构、职能怎么定?想不清楚,想找些人聊一聊,请大家帮帮忙……”
“朴方,今天喝点茅台啊”
邓朴方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学,希望从他们这里寻求一些帮助。
1983年10月的一天,北池子四合院里。
张淮江收拾好剁好的几块,一边打量已经准备好的几碟凉菜,最后目光落到了那瓶茅台酒上:
“菜无所谓,酒好就行。胖子爱河茅台,但愿这瓶不是假的。”
尽管大家已经多年不见,但是私下里称呼,还是爱叫当年的外号,邓朴方的乳名就叫胖子,当年的一些老同学也都跟着一起昵称“胖子”。
邓朴方爱喝酒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些年在三○一医院进行康复治疗时,邓朴方就爱和王鲁光凑在一起,弄些酒食来吃。
几个同学陆续赶到以后,大家围坐在一起,重温当年美好的时光。
没过多长时间,只听到门外汽车鸣笛的声音,几个人赶紧起身,老同学们搭了把手,将邓朴方从车上抬了下来。
图|邓朴方
大家重新排座位时,邓朴方看了看四周,诙谐地说:“就我占得地方大。”
“没事儿,桌子大,坐下了。”
张淮江热情地招呼,一桌人坐下以后,各自开始聊自己的事业,聊了一会儿,大家开始斟酒。
“朴方,今天喝茅台啊。”
邓朴方举起酒杯,看着大家伙高兴地说:“哎,咱们又见面了,来,干一杯。”
一桌老友,有的会喝酒,有的不会喝酒,但大家都端起酒杯喝了一点,邓朴方本来酒量大,但考虑到身体原因,所以没有多喝。
又聊了一会儿后,邓朴方才聊起了自己的话题:
“我找大家一起吃顿饭,是想谈谈残疾人的事。”
邓朴方三根手指捏着酒杯不住的转动,慢慢的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次我到加拿大动手术,看到听到了我们国家同世界发达国家在康复事业上的差距。手术后,我过了一个多月才脱离危险期,为了省钱,离开医院住进了我们的使馆,我是躺在水桶似的塑料纸家里,除了眼睛和脑子,啥也不能动。眼睛再动也只能看见头顶上那块天花板,不受限的就只剩脑子了,我想了很多,想起了我那些残疾的哥们儿们……”
图|邓朴方为中国第五届特奥会首枚金牌获得者马达红颁奖
邓朴方在医院治疗期间,除了王鲁光,还结识了不少残疾的哥们,老同学也都了解他,纯心做人,厚待故交,这些年邓朴方的情况好了不少,还陆续帮助了一些残疾的哥们返回社会参加工作。
“来,喝酒,喝酒。”
有人提议干杯,缓和一下悲怆的气氛。
“朴方,你谈具体点,看我们能帮什么忙?”
老同学为邓朴方不断的夹菜,一边耐心的听他说,邓朴方谈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也意识到了为中国残疾人做点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规划。
“人类现代的康复概念,在中国还很陌生,与其我自己康复,不如回到至今还没有康复福音的祖国去,让中国的残疾人都能站起来,我想过,哪怕我长不起来了,我就算了,但我必须马上回国,为残疾人的事业开始工作……”
邓朴方把和王鲁光谋划建立的残疾人基金会与康复中心的事儿,对大家说了一遍:
“我成立基金会就是为残疾人做事。我和鲁光都是残疾人,你们都是健康人。”邓朴方用羡慕的目光依次扫过老同学们:“搞一个事业,首先必须要有人,没有人才不行,都是老同学,你们帮帮我。”
邓朴方并没有强烈要求大伙都来,他知道大伙都有自己的事业,也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不可能全都到自己这里来,更为关键的是,残疾人基金会说的很好听,但实际上是个苦差事,因为残疾人本身就是生活在最艰苦最困难的环境里面。
图|邓朴方为亚残运中国首金颁奖
为了不让大家太难堪,邓朴方主动端起酒杯,转移了话题,大家都知道他朴实厚重的本性,一时之间有些感动,尽管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儿,但人头熟,有相熟的帮手,一个个也都推荐到了邓朴方这里来。
事实上,这些同学中,有些人虽然没在基金会工作,但是脑子灵活,为邓朴方出了不少主意,解决了很多的实际困难。
也正是在这帮老同学的帮助下,邓朴方的残疾人基金会后来聚拢了不少的人才,使得中国的残疾人事业发展愈发的好,他们中有不少人虽然离开了基金会,但在各行各业里依旧不断的在增光添彩。
尽管从1983年这顿饭上来看,邓朴方似乎收获不大,也仅仅只是得到了两个推荐的人选,喝了半瓶茅台,但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为老友出了不少的贡献。
临别时,大家一起又把邓朴方抬到了车上,邓朴方一边挥手告别,一边嘱咐大伙:“多想着点,都是老同学,多联系,多帮忙。”
“放心吧,想着呢?”
大家一起挥手,目送邓朴方驶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