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皮衣
《百器徒然袋》五十图,有“鬼之皮衣”,讲的是狐狸化为美女的故事,而其缘由则取自中国。此图大意是,寿过三千年的狐狸,身披藻草之衣,头顶骷髅,以拜北斗,骷髅如果不掉下来,则可化为美女。
据说事出自唐代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现检其书卷十五《诺皋记下》有如下文:“旧说野狐名紫狐,夜击尾火出。将为怪,必戴髑髅拜北斗,髑髅不坠,则化为人矣。”
显然《百器徒然袋》对原文做了一些改动,《诺皋记下》中并没有“藻草”一类的字眼。如果不是藻草在日本有什么特殊的魔法,那么估计这“藻”是指华美的衣服。因为狐狸化为美女不可能没有衣服,所以要提前披上一件漂亮的衣服,而藻则有华美的意思。
这只是一个中国的传说,并没有成为日本的妖怪,所以水木茂就没有收入到他的《妖怪大全》中。
鸣釜
图中的文字是:“《白泽避怪图》曰:饭甑作声鬼,名敛女。有此怪,则呼鬼名,其怪忽自灭。于梦中思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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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泽避怪图》应该就是中国的《白泽图》,因为其中多有见某怪则“以其名呼之”,其怪则去,或灭,或有其他异征。也就是说知道此怪之名,则可使其避人,所以也可以叫《白泽避怪图》,但中国古书中似未见过这种书名。
《白泽图》一书不知哪个朝代就佚失了,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都是唐《法苑珠林》、宋《太平御览》等书中所引,另外就是敦煌写卷《白泽精怪图》。但以上几种书都没有这么一个名叫“敛女”的“饭甑作声鬼”。可是明末人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三有一段:“釜甑鬼,名婆女。凡遇釜鸣,呼其名,不为灾。”这一段文例正合《白泽图》,而后接着的文字也是取自《白泽图》,所以鸟山所写的一段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文字略有差异,意思是大致不错的。两种文字比较,我觉得《谈荟》较近真,作声的是“釜甑”,其鬼名“婆女”。
如果我们现在做饭用的敞口的大铁锅突然叫起来,那实在是不可思议,但“釜”则不然,它实际上就是去掉三个爪的“鬲”,看上去就和罐子差不多,肚大口小。只有这样,它才能与外面传来的音频发生共鸣。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其声发自腹腔,而不是厨房师傅用勺子铲子敲打铁锅的叮叮当当声。这种事虽然不能常见,但一生中遇到一两次也并非不可能。但终究还是怪异,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汉代的《焦氏易林》有“井沸釜鸣,不可安居”的话,又有《地镜》曰:“宫中灶及釜甑鸣响者,不出一年,有大丧。”托名郭璞的《洞林》说得更可怕,道:“施安上家釜九鸣,旬月之中,寻有九丧。”其实这只是一说,也有认为是吉兆的。明人周履靖所辑唐人《占验录》有云:“釜鸣,若自外鸣来,吉,添财进喜;自内鸣出去,主凶,财散家破。若男作女拜,女作男揖,即止。”这说明釜鸣并不是极端难见的事,所以人们才以此为占;而既然有占,那就有吉有凶。
历史上较著名的“案例”是有凶有吉。当作凶兆的,如五代时有名的直臣李涛,历仕唐、晋、汉、周,一直到宋初。在汉隐帝时,他是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结果因直言被罢官。在他罢官之前的几天,中书省厨房“釜鸣者数四”。无论是预兆李涛罢相还是预兆后汉将亡,都不是好兆头。但有时却是吉兆。北宋时有一姓李名釜的。他叫这么个怪名,是因为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早晨起来做饭,那釜忽然响声大作,其声可畏,李太太吃这一吓,登时就流产了,便把生下的儿子起名为釜。这李釜不是败家子,是个大才子,在宋徽宗登基那年就考上了状元。
这种釜鸣的事很有一些,以致唐朝时有所谓“釜鸣占”,只是和占梦、占灯花、占眼跳差不多,严重些说不过是怪异现象,却不会认真地把釜甑当成鬼或妖怪的。
其实鸟山石燕画的鸣釜与中国的自鸣饭甑毫无关系,他画的是地道的日本妖怪,即有名的“吉备津之釜”。按中国人的习惯,这鸣釜就是个神釜,而日本人列入怪物也并无不对。此物在日本的吉备国的吉务津神社中,人们用来占卜大事的吉凶。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中有一篇《吉备津之釜》,其中说:前来参拜吉备津神社的人都要烧御汤,献上许多贡品,以祈求福运。祈福者请来巫女,由巫女烧起御汤,向神祈祷。念过祝词后,吉务津御釜的御汤正好烧开,如果釜内发出牛叫般的响声,说明是吉兆,如果什么声音都没有,则是凶兆。
《吉备津之釜》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遇人不淑的悲剧故事,京极夏彦据此又写了一篇《鸣釜》的现代侦探故事。故事中,博学的京极堂主人道出“鸣釜”的缘由,说:“《雨月物语》是创作,但里面提到的占术千真万确是传统神事。例如《本朝神社考三》中有这样的记述,‘备中之国,吉备津宫里有釜,每有祈事,巫人燀汤,而浸竹叶以灌身,以诣神者欲试,盛粢奠于釜前,祝唱毕,燃柴,釜鸣如牛者即吉,釜未鸣则凶……’”他还说:“不仅是釜,鸣动就是征兆。山和建筑物,有事时就会鸣动。当然釜和灶也会鸣响。不只有吉备津神社,伊势神宫外宫、石清水八幡宫、北野天满宫。都有釜会鸣动。不只是神社,自古以来,釜鸣就会报知异事。”
釜的鸣动当然是有神灵主宰。京极堂说:“败给主神吉备津彦的吉务津冠者,就是鸣动御釜殿的神灵。”而另外一说更为著名,说这被打败并被杀死的鬼神名叫温罗。温罗被砍下的首级依然吼叫不休,被埋进御釜殿下八尺深处后,声音仍未歇止。后来一个叫阿曾女的女子燃灶烧火,首级才算平静下来,发誓要为实现众生的祈愿而鸣釜。这些都记载在长禄年间的《吉日考秘传》和应仁年间的《碧山日录》。也就是说早在十五世纪御釜的传说已经很盛行了。
由此可见,东瀛自有鸣釜,为巫女祈祷告问吉凶时有意识地烧汤使其发声,与中国釜甑的自鸣完全不同,而且比中国的釜鸣故事丰富多彩得多。可是鸟山氏愿意从中华拉扯些似是而非的文献,以示此怪的出身不凡,结果让后人如堕雾中,好像中华也有一个叫鸣釜的怪物似的。有趣的是,鸟山氏在图中写下一句“于梦中思及此”,原来把《白泽图》的“饭甑作声鬼”和“鸣釜”扯到一起,只是他偶尔于梦中产生的“灵感”。
应声虫
《妖怪大全》中有“应声虫”,大致如下:
元禄十六年(1703年),京都屏风店老板七左卫门的儿子长三郎患上一种怪病,突然高烧不止,肚子上长出一张大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长三郎说话,这东西也会张嘴说话。这张长在肚子上的嘴还会吃东西,能入口的东西它都吃。如果控制它的食量,长三郎就会发高烧。长三郎的家人请来名医菅玄际,看了之后说:“这东西应该是应声虫。”玄际让这张嘴吃遍了各种药材,将它不愿意吃的药都一一记录下来,然后选了五六种配成了一种药。结果,喂这张嘴服药第二天后,它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又过了两天,长三郎的肛门里爬出了一条一尺一寸长的虫子。虫子的头上长着一只角,很像蜥蜴。大家立刻将这条虫子打死了。又过了四个月,长三郎恢复了健康。
这个应声虫确实是从中国移植来的,但又有所更动。中国故事的原形见于南宋·洪迈《夷坚甲志》卷十五,原文是:
永州(今湖南零陵)人毛景,得奇疾,每语,喉中辄有物作声相应。有道人教令诵《本草》药名,至“蓝”字而默然,遂取蓝榨汁饮之。少顷,呕出肉块,长二寸许,人形皆具。
另宋·张杲《医说》卷五引陈正敏《遯斋闲览》与此大致相同,只是“蓝”改为“雷丸”。 其实这两个故事都是从唐·张鷟《朝野佥载》中改编而来,只不过《朝野佥载》说得的是“应语病”,并没有他肚子里有条“应声虫”:
洛州有人患应语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愈。
日本的故事对中国的故事做了一些情节上的充实,但并没有多少创造,只是把“人面疮”的情节稍做变化,生硬地安插了进去,但读后一想,在人肚子上开了张大嘴,这还能叫寄生虫么?
穷神
《日本妖怪大全》中有穷神,是采自泷泽马琴《兔园小说》中的一个故事。
文政四年(1821年),江户番町一位武士的下人去下总办事,途中遇一法师,便问:“贵僧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法师答道:“我来自番町某府,前往越谷。”下人甚是纳闷,说:“你说的番町某府,正是我主人的家啊。我怎么不认识你?”法师笑答:“贫僧便是你们所说的穷神。你主人家是不是一年到头都有人生病,灾难连连?就是因为我在他家的缘故。不过,我已经决定换到另一家去了。从今往后,你主人就会时来运转。你不用担心。”
这故事是从中国移植的。此类穷鬼故事中国有不少,成了一个熟套,仅举一例。唐人康骈《剧谈录》卷上有“郭鄩见穷鬼”一条,言:郭鄩在栎阳县尉任上罢官,一直得不到新任命,穷居京城,甚是困顿。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有一种感觉,两个长得猿猴似的东西,一穿青衣,一穿碧衣,不管吃喝寝眠,总是跟在身边。他每到某官家去有所请求,总是被人冷落,甚至连门都不让进,而亲戚朋友见了他也唯恐避之不及。结果一月复一月,不仅得不到官任,而且求告无门,已经处在饥寒交迫之中了。就这样熬了几年,一天傍晚,那两个家伙忽然向他告别了,说:“我们哥俩蒙您倒霉之运,与您相依不舍,日子已经不短了。而今我们准备天一亮就离开您,不再来了。下一家是胜业坊王家,他们家金帛无数,我们准备把他折腾光。”说完二人就不见了。第二天一早,郭鄩起床就觉得神清意爽,试着去拜访亲友,无不改观相接。没过几天,宰相接见,任命他做了通事舍人。
中国很早之前就有逐贫、送穷的风俗。现在见到的最早例证是西汉扬雄的《逐贫赋》,此后最晚到六朝时,“送穷”更成为每年必行的风俗节目。这穷就是穷鬼。而且还有相应的传说:高阳氏有一子,名唤瘦约,最喜好穿破衣,吃冷粥,别人作了新衣给他,他必要弄破了脏了才肯穿上。宫里都称他叫“穷子”。因为他在正月晦日死于破巷之中,所以后人每至正月晦日,就端一碗冷粥,带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到破巷子里祭祀瘦约,号称“送穷鬼”。
泷泽马琴是改编中国故事的好手,换个人名地名就成了日本故事。但故事归故事,穷神也好,穷鬼也好,都不是仅靠一个故事就能扎根民间而成为妖怪的。
人面疮
《妖怪大全》中有“人面疮”一种妖怪,见于《御伽婢子》一书,大意是某人身上长出一个疮,后来伤口开裂后,变成一张人脸。不管切除多少次,还会重新长出来。到了夜里,疮口还会开口说话,索要水和食物,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喂它酒喝,它就会面红耳赤,像喝醉了一样;喂它吃饭,他也会像人一样咀嚼,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即使喂它许多药物,它也会全部吃下。如果喂一种叫“贝母”的药物给它,它会立刻皱紧眉头,闭上嘴巴。将贝母研成粉末,强迫它吃下后,会见到它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之后,脸的模样开始变化,五六天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故事确实是纯粹的中国货。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五:
江表有商人,左臂有疮,悉如人面,亦无他苦。商人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以物食之,凡物必食。食多,觉膊内肉涨起,疑胃在其中也。或不食之,则一臂瘠焉。有善医者,教其历试诸药。金石草木悉试之,至贝母,其疮乃聚眉闭口。商人喜曰:“此药必治也。”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数日成痂,遂愈。
那么这可以不可以看作“百分之七十”中的一例呢?我觉得这里有个分说:如果日本人把《酉阳杂俎》的故事收到他们的书中,甚至换上日本人名和地名,当成一件怪事来传播,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知识”而已。而要成为他们的妖怪,必须有一定的“信仰”成分在内。我不知道人面疮在日本妖怪中是否为人所信仰,但在中国是已经注入信仰成分了,那就是把人面疮看做“果报”的一种,即宿冤之鬼所化。
如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百五十六有《知玄法师传后》说:唐懿宗时有知玄法师,膝忽生人面疮,一日疮忽语曰:“公知袁盎杀晁错乎?公即盎后身,吾乃错也。累世求报,而公十世为高僧,戒律精严,不得其便。今公受赐过奢,名利心起,故能害之。”此说本于宋人编的《佛祖统纪》。
又清人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二十有一故事,是知玄法师的改版,道:顺治时,有一古月头陀,两膝忽患疡疮,痛入骨髓,数日之后竟长成人面,眉目口鼻皆具。一日此疮忽发人言道:“我是梁时卢昭容也。子害我于洛阳宫,今日报汝,医何能为,诣佛忏悔可耳。”此疮的孽业竟然是一千多年前的冤家。至清末俞樾作《耳邮》,其卷一有云:广东高要县有一乡官,曾练民兵备土寇,杀人颇多。不久他膝生一疮,初仅如钱,久而益大,有目有口,粗似人面。一日忽出声曰:“我曾迪也。未尝作贼,因有表兄在贼营作厮养卒,我往视之,留我一饭,你就诬我通贼,枉杀了我。今得请于神,决不恕汝也。”此疮每出一语,乡官就痛彻心肝。月余竟死。这孽缘就是当世现报。
不仅是人面疮,我国古人把很多疑难怪病都视为前世的冤家在作祟,而既有报应之说纠缠其中,那更要变着花样编出稀奇古怪的妖怪来。比如明人王兆云《白醉琐言》卷上有“九虫疮”一条,说有人大腿上生了“九虫疮”,其虫脑袋如蚯蚓,张着嘴就等人喂,而且一生就是九条,每天要吃猪肉一斤,如果喂得手慢了些,它就直接吃大腿上的肉。还有明末人钱希言在《狯园》中说的一种叫“肉鳅”的,最为狡黠阴毒,因为它竟长在生殖器中,其形如蛇,每天也是必须喂肉,吃得不满足就让人疼得打滚。所以像那种只把人面疮翻个番,让两个膝盖各生一疮,然后比着劲儿地敲榨、折磨人,那也就太没创意了。
貘
作为日本的妖怪,“食梦貘”引起我的兴趣,一是《阴阳师》的作者用“梦枕貘”做了笔名,二是小泉八云的《怪谈》中有一篇《食梦貘》,这两处地方都把食梦貘的产地归于中国。
水木茂的《妖怪大全》径直称之为“貘”,因为日本的貘只有一种,就是吃梦的。此书中的貘“鼻子像大象,眼睛似犀,尾巴似牛,腿粗壮似老虎,毛上有斑点,是一种集多种动物特征于一身的奇特妖怪”。“在貘的老家中国,当人们做噩梦时,会特意叫来貘,让它将噩梦吃掉,暴发瘟疫的时候,人们也会让貘吃掉瘟疫的源头——病魔,赶走瘟疫。”
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确实有貘,也有食梦的神怪,但就是没有这种吃梦的貘,什么“让貘吃掉病魔”之类,中国还真没听说过。
今本《山海经》中没有“貘”,但《中山经》有一座“崃山”,博学的郭璞在注中就说,崃山就是四川严道县的邛崃山,山有九折坂,那里出一种叫“㹮”的怪兽,此兽似熊而有黑白斑文,能吃铜铁。明清间人吴任臣说“㹮”就是貘,兽中能食铜铁者。并说,能吃铜铁的怪兽还有“一角之豻,南方之啮铁,吐火罗之大兽,昆吾之狡兔,皆㹮类也”。
关于中国古书中的貘。《南中志》说:“貘大如驴,状似熊,苍白色,多力,舐铁消十斤,其皮温暖。”《五侯鲭》说:“貘粪可以切玉,貘溺可以消铁成水。”总之,在中国人眼里,貘就是专吃铜铁的怪兽,连屎尿都溶解金属。貘所以为怪兽,就是因为它能吃铜铁。至于吃梦的貘,中国还真没有。
但《妖怪大全》描写的“貘”的形状,却是地道的中国货。乃出自白居易《貘屏赞》,其文曰:“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南方山谷中。”白居易在扶桑是天神般的诗人,他说的话自然是权威。但这权威的后面一句,“此兽食铁与铜,不食他物”,他们觉得不合自己的需要,就装看不见了。
中国倒是也有食梦的神怪,其名叫“伯奇”,或作“伯倚”,见于《续汉书·礼仪志》,大傩时的唱辞,有“伯奇食梦”之句。据萧兵先生考证:伯奇即凶鸟伯劳,而伯劳则为西周尹吉甫之子伯奇冤死后精魂所化。所谓“食梦”者,乃吞食致人恶梦之鬼物也。
敦煌写卷《白泽精怪图》有一段:“人夜得恶梦,旦起,于舍东北被发咒曰:‘伯奇伯奇,不饮酒食肉,常食高兴地,其恶梦归于伯奇,厌梦悤兴大福。’如此七咒,无咎也。”
由此看来,貘食铜铁,伯奇食梦,两不相干,那么日本人如果想借中国的材料造一个以恶梦为食的神兽,何不直接把伯奇取来,却偏要用两个来拼凑成一个笑话呢?原因不好揣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既然没有“食梦貘”这个妖怪,当然也不会在“百分之七十”之数。而日本的食梦貘有个更原始的名字,叫“巴库”。
牡丹灯笼
江户时代,上野住着一位名叫新三郎的浪人。他与一位叫阿露的旗本的女儿相恋,但由于门第悬殊,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后来,阿露患上重病,郁郁而终。弥留之际,她还一直念叨着想见新三郎。之后,她的乳母阿米也随她而去。这一年的八月十三日(盂兰盆日),阿露与阿米穿着“咔咔咔”响的木屐来到新三郎的家。不知阿露已死的新三郎高兴地将阿露迎进家里。看到这一幕的邻居则告诉他这两人是幽灵。确认阿露已死的新三郎十分害怕,他从寺院的僧人那里求来灵符,藏在家中。但邻居出卖了新三郎,揭掉了灵符,可怜的新三郎被阿露的幽灵带到了阴间。
这个故事就是日本三大怪谈之一的《牡丹灯笼》。很多人认为这是日本人创作的故事,实际上是改编自中国明代的怪异小说《剪灯新话·牡丹灯记》。《牡丹灯笼》就是《牡丹灯记》的日本版。说实话,由于加进了前世姻缘的铺垫,日本版要比瞿佑的原作更多人情味,而近年搬到剧集中的改编本,其中的女鬼形象不仅美丽多情,而且加进了善良和牺牲精神,她最后独自黯然隐去,与新三郎相期于来世。这就大大胜出于中国的原作了。
日本人在江户时代把不少中国的故事改编成怪谈,《牡丹灯笼》仅是其一。其他如小泉八云《怪谈》中的《倩女》采自中国的《倩女离魂》,《守约》采自范式张劭的鸡黍生死交,例子很多。怪谈中固然可以有妖怪,但怪谈本身不是妖怪,哪怕这怪谈再有名也不行。水木茂没有把《牡丹灯笼》中的女主角阿露单独作为妖怪提出,这和他不把《四谷怪谈》中的阿岩、皿宅邸中的阿菊列入《妖怪大全》是同样的道理。那么为什么水木先生在“三大怪谈”中舍弃两个而只把《牡丹灯笼》收进书中呢?莫非他说的妖怪是指那只灯笼?
玃
水木茂没有画出玃的形象,图中只有两个潜伏的伺探者。文字说明如下:
从美浓大垣(今日本岐阜县大垣市)向北走十日里(约四十公里),然后再往深山里走,就会看到一个村子,村子里有个叫善兵卫的樵夫。深山里还有一种皮肤黝黑、全身长着长毛、能说人话、会观察人的表情的妖怪。这种妖怪叫“玃”或“黑坊”。善兵卫经常让猩帮忙砍柴。后来,玃和善兵卫成了朋友,住进了他家。村子里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寡妇。一天晚上,有个怪物突然出现在寡妇面前,要与她交媾。这个怪物似乎拥有神力,让寡妇觉得似梦非梦,如梦如幻,便不由得与它交媾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怪物刚刚出现,寡妇立刻拿起镰刀砍了过去。怪物落荒而逃。寡妇喊来村民循着血迹一路搜寻,来到了善兵卫家。原来,凶犯就是玃,不过它已经逃进了山里。据一位老人讲:“我听说,玃都是雄性,所以它们自古以来就是通过和女人交媾来繁衍的。”
这个“玃”是中国的名字,而中国也确有这么个“怪物”,见于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七引晋张华《博物志》云:“蜀南沈黎高山中有物似猴,长七八尺,能人行,名曰玃,路见妇人辄盗之入穴。”可是《博物志》原文却不是“玃”,而是“猴玃”:“猴玃,一名马化,或曰猳玃。见行道婦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玃或作攫,本有强抢的意思。这猴玃其实就是种野人,所以抢走妇女,就成了配偶,“产子皆如人”。而被抢的妇人,有的中途还家,有的则终生不还。如果被浪漫的文人加以美化,这猴玃也可能就是古代的“泰山”。他只是一种野人,奔走如飞是没问题的,却没有任何神奇的妖术,像水木茂书中说的“让寡妇觉得似梦非梦,如梦如幻”,那就成了中国的妖神“五通”了。
这种因为某种不幸而逃入深山老林,成为野人的事,中国历代都有。这种野人或有幸被人渲染成古丈夫、毛玉姜那样的“仙人”,或不幸而被异化为猴玃这样的怪物。同样,日本也有这样的野人,他们也会在世人的传说中被异化。他本有自己的日本名字,叫黑坊,而“玃”则是从中国借用,这借用也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如东门王皮给自己起个“兰玻”的雅号罢了。
结语
二十五种中日同名或有些关联的妖怪,就介绍到这里。那么日本究竟有多少中国妖怪呢?读者诸公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来判断。“百分之七十”之说肯定不会有人相信了,百分之七也没有多大希望,我想充其量也就是百分之零点七吧。数量的多少,我们只以事实为判断,没有什么“妄自尊大”或“妄自菲薄”的色彩。就是在日本,对妖怪的兴趣的学者也是分两派,一派主张本土的如柳田国男,而另一些主张“日本有的中国也有”的,也只是自己的看法而已,像佐藤隆三那样曲学以阿法西斯的只是极个别的人。而我只是希望一些读者,不要见到日本妖怪中出现了天狗、穷奇、姑获鸟之类,就急着喊:这是我们的!
还是那句话,我对中日妖怪都没有研究的本钱,所说的不过是杂览后的一些感受。日本妖怪文化的引人瞩目,自有其本身各方面的原因。很多人注意到日本妖怪都有很具特色的名称,仅仅是夜间听到的怪响,就有各式各样的称呼:夜半发出敲打榻榻米声音的妖怪叫敲草席,深夜不知何处传来的太鼓声叫狸鼓乐,还有什么算盘坊主、儿啼爷、贝吹坊、洗濯狐等等,都是因为夜间听到的声音不同而想象出来的妖怪。但难道我们在这方面就有所不及么?也未必。翻一下《白泽图》,仅“筑室三年不居”的闲置房,其中所生的妖怪就有好几种,而各种废置不用的故物之精也都各有自己的名称;《酉阳杂俎》中灶神一家妻儿老小都各有名字;而前面说过的人面疮,也有九虫疮、肉鳅等变异;至于龙生的杂种,不只是“九子”,我搜集了一下,至少就有二十多种;半人半兽的山鬼之类,在它们从山林妖怪转化为市井中的五通妖神之前,曾经有过狌狌、狒狒、夔、枭阳、山臊、山魈、山魅、山精、木客、山椮、山骆、睴、濯肉、热肉(或作热内)、飞龙以及伍相奴、鸟都、人都、猪都、山都等名目。中国妖怪的名目并不少,无名的妖怪更是难以统计,如果有人善于命名,那他就有事可做了。至于妖怪故事,日本虽然不少,但我国的更多,而且更精彩,不客气地说,把他们迷倒几百年的《牡丹灯笼》在我们这里只是下等货色。
但有一点为我国所不及,甚至可以说差得很远,那就是日本的妖怪图画。早在鸟山石燕之前,日本就出现了专门绘画妖怪的《百鬼夜行图卷》,有的画器物妖怪,有的则画草木鸟兽等精灵。这些妖怪精灵各具面貌,把物态与人情融合一体,在怪异狞丑中看人生百态。再经过鸟山石燕及后来的浮世绘大师们的发扬光大,充实着人间烟火气的妖怪个性十足,从而成了本妖怪的标准像,历数百年而难于动摇。这才是日本古代妖怪文化中最令人佩服的成就,也是当下日本妖怪文化成为热点的主要凭借。
以我鄙见,如果中国妖怪文化有可能出现“复兴”,画师们将是无可推卸的主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