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是一部诞生在南京的奇书,全书1000多则小故事,三言两语间,道尽魏晋风流。但也因其言简意赅,后人在阅读时常有隔靴搔痒之感。比如书中提到的六朝服饰,常一笔带过,读者只知大概,却不能从中领略六朝时尚之美。
南京服饰史专家黄强最近出版《褒衣洒脱博带宽——六朝人的衣柜》一书,对《世说新语》中提到的服饰,多加以考证、解释,文图并茂,让我们更好地了解魏晋风度,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发生在这些六朝人身上的小故事。今日起,“微史记”开设“六朝人的衣柜”专栏,邀请黄强为我们解读《世说新语》中的服饰以及这些服饰背后的故事。第一期我们讲山涛之子与便帽的故事。
山涛 唐·孙位 画
山涛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之一,在《世说新语》中,曾多次出场。今天我们讲的是他儿子的故事。
《世说新语·方正》:山公大儿著短帢(qià),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山涛大儿子山该带着一顶便帽,随意地倚在车中。司马炎要见他。山涛不敢推辞,问山该去不去,山该拒绝了。当时人们就评论说山该的气度胜过山涛。
初读之下,感觉莫名。清代学者余嘉锡给出解释,他说,山该这一天戴着顶便帽,若去见皇帝,与礼制不合,所以才拒绝了。“帢”即便帽之意。
那这顶便帽能有多随便,连皇帝召见都不去?服饰史专家黄强曾对此作了一番考证,他告诉记者,“帢”,又作巾夹,尖顶无檐,嘉峪关魏晋六号墓中的牵驼人便有戴“帢”的形象。
牵驼人戴的就是“帢”。
据黄强说,帢,为魏武帝曹操在军中所创,“作五色帢,以表方面(指军队方面军)也”。那么,曹操为什么要创制“帢”呢?这是因为他见到“天下凶荒,资财乏匮”,故此才“拟古皮弁、裁缣帛以为帢,合于简易随时之义,以色别其贵贱”。说白了,与此前的帽子相比,帢要更省钱,穿戴也更方便。
黄强介绍说,这顶便帽有个特点,它前后一致,所以为了区别前后,在帽子的前面横缝一道,名之曰颜帢。但到了100多年以后的永嘉年间,这条区分前后的横缝就没有了,这时候的它便被称为“无颜帢”。
可别小看这一条帽缝,在晋人眼里,它是区分保守与时尚的一道巨大鸿沟。东晋重臣王坦之曾和谢安一同对抗桓温,但他思想守旧,对这一点,高僧支道林十分不爽,在两人的一次会面交流中,支道林就就借由王坦之的穿着,十分刻薄地说,你戴着油腻腻的“颜帢”,穿着布单衣,挟着《左传》,跟在儒学家郑康成的车后跑,真是腐朽不堪啊。在这里,“颜帢”便是守旧、落后、不时尚的代表。
再来说山涛的儿子,他真的是因为戴着便帽而不见司马炎吗?
当然不是。
《世说新语》毕竟是一本志人小说,我们翻阅史书会发现,这则故事的本来面目并不是这样的。在《晋书》中,山涛有五个儿子:山该、山淳、山允、山谟和山简。其中山淳、山允小时都曾患有尪痹病症,导致体形短小。尪痹,是一种类风湿性关节炎类的疾病。
山淳和山允虽然身形矮小,但聪敏过人,正因为此,司马炎听说之后,才要接见他们。山涛没有拒绝,去征求山允的意见。山允果断拒绝了。
可见,《世说新语》是张冠李戴,将这则故事的主角记错了。
荣启期与竹林七贤 砖雕
那么,山允拒绝司马炎后,时人为何评价说他的气度胜过山涛呢?
这是因为山涛没有拒绝司马炎的要求,而山允呢,则是“我的事情我做主”的态度,即便是面对皇帝的要求,也要拒绝。所以时人才说他的气度胜过山涛。这和戴不戴便帽没有关系,或许当时他是以此作为借口拒绝见面罢了。
《世说新语》的这则故事是在褒扬山允,但作为对立面,山涛多多少少受到了贬抑。事实上,虽和嵇康、阮籍同列竹林七贤,山涛却是一位积极的入世者,他好老庄学说,但骨子里信奉的却是儒家思想。山涛穷困时即有达则兼济天下之志,他曾对妻子说过将来要位至三公这样的话。
还有一件事,可以和山允拒见司马炎之事参照着看:陈郡人袁毅性贪而行污,以贿赂公卿来索求美誉。他曾送给山涛丝百斤,山涛不想与别人不同,于是收下藏于阁楼。后来袁毅案发,山涛才将丝取出交公,丝上积满尘土,封条印章未动。
这就是山涛为人处事的风格。所以,作为一位入世者,山涛面对司马炎的要求,不加拒绝,放在世俗的标准,也是没有受到贬抑的必要。
另外,大家提到山涛,大多会想到嵇康写给他的绝交书。当时山涛想推荐嵇康接任他的官职,以缓和嵇康与司马氏过僵的关系。但他没有考虑到嵇康有他的政治理想(嵇康强烈反对司马氏)。
虽说嵇康写下绝交书,但他对山涛仍有知己之感。后来在被钟会构陷临死之前,他对儿子嵇绍说:“有巨源(山涛字)在,你就不会孤独无靠了。”山涛也没有辜负嵇康临终托孤的信任,对嵇绍照顾有加,还举荐了他出来做官。
最后要说的是,山涛为官清正,其死后,旧宅第仅有屋十间,但子孙众多,都要住不下了,还是司马炎是为他家扩建了宅第,解决了住的问题。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来源:紫牛新闻